《寅次郎的晚霞歌》电影剧本
编剧/山田洋次、朝间义隆
导演/山田洋次
译/李正伦
1.梦
蔚蓝的天空,阳光灿烂。
解说人的画外音:今天也和往常一样,从早晨就阳光明媚……
车船长稳坐在拖网渔船的船尾,手拿一杆又粗又大的钓竿和大型卷线盘。
解说人的画外音:驶出渔港已经一个星期了,这时才看得出车船长有些着急的样子……
他的脸晒成紫铜色,胡子蓬蓬散散。
这位船长用威士忌驱赶睡魔。
车寅次郎的画外音:可恨的吃人鲨鱼,把我的叔叔、婶婶,以及我最喜欢的阿樱都给吞了,而且,三天以前还把我倚为左右膀臂的源公的下半身咬掉。这些家伙纯粹是恶魔……
这位船长的脚下就是源公满是血污的头,那头翻着白眼。
单调的引擎声,预兆不祥的海鸥的鸣叫声。
车寅次郎的画外音:你出来!该死的鲨鱼!我跟你一对一地干一场。你藏哪去啦,该死的鲨鱼!
这时,车船长突然神色紧张。
那巨大的卷线盘慢慢地倒转了。
车船长肩挎皮带,两手紧握钓竿。
那卷线盘突然转速加快。车船长抓住摇把,使尽浑身力气摇。
钓竽被拉成弓形。
车船长怒目金刚,生死搏斗的面孔。
他使尽浑身力气扬起鱼竿。
这时,船尾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食人鲨,它简直是条鲸鱼。
那鲨鱼张开大口,要把船一口吞掉。
恶魔般的鯊鱼眼睛。
大祸临头,车船长撒手扔掉鱼竿,哎呀一声大叫。
那大鲨鱼巨齿獠牙,直奔车船长。
2.室津的码头
暧洋洋的三春太阳,把车寅次郎晒得昏昏入睡。
两个少年在他身旁钓鱼。
少年甲:大叔,大叔!
少年乙:咬钩了。
惊醒的寅次郎手忙脚乱,赶紧举竿。
上钩的不过是小拇指大的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寅次郎细细端详那条小鱼。
寅次郎:做梦?啊,做梦!
他狠狠打个哈欠。
这里是濑户内海的古老的渔港。
3.江户川·大堤
江户川的水,在和煦的春光中缓缓流去。
重返旧地的寅次郎,分外感到亲切,他提着一只皮箱走来。
河岸边盛开不知名的小花。
此刻正是午休时刻,几个工人在这里练长跑。
三四个儿童在打架。
寅次郎放下提箱,跑上前来把那孩子的小刀夺下,卷入战斗。
划破头的孩子跑到离此不远的父亲身旁哭诉。
勃然大怒的父亲一下跳起来,走到寅次郎跟前厉声质问。
寅次郎不示弱,反唇相讥。
两人立刻争吵起来,寅次郎举刀相向,两人厮打在一起。
练长跑的年轻工人跑来拉架,结果那青年被孩子的父亲扔了个跟头,劝架的青年火气大发,挥拳相向。结果,劝架的全都成了打架的,越打越凶。
寅次郎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提起提箱溜之大吉。
伴着上述画面,叠印片名、片头字幕。
4.题经寺·院内
三位母亲各自带着年龄相仿的孩子向和尚问候。
三位母亲都穿着和服,外罩黑褂子。孩子们无不精心打扮,因为今天开始上一年级了。寅次郎的好友源公对此充耳不闻,坐在长椅上看漫画。
5.寅家老铺·里面
老板车龙造送客出门。
老板娘恒子在厨房里准备饭。
桌子上摆着红小豆饭,还有,尽管个头儿小些,但毕竟是头尾俱全的鲷鱼。桌上也放着写有“祝贺入学”的纸条。
车家的好友、印刷社的社长拿着一个纸包进来。
社长:大婶,听说孩子今天上学?
恒子:是啊。
社长:我还马虎了,今天早晨阿博告诉了我,我才急忙去买。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个纪念吧。
恒子:哎呀,还让你破费,谢谢啦。——(对龙造)啊,你接着,这是社长给的。
龙造:啊,这可太让你破费啦。坐一会儿嘛。
恒子:眼下他们就该回来啦。
社长随便落座。
社长:满男上一年级啦,这可太快啦。我总觉得他呱呱大哭还是昨天的事呢。
龙造:那是因为我们老啦。
社长:那么说,是阿樱结婚第二年生的?
恒子:对,对,她结婚的那年,正是阿寅离家二十年之后回来的,打那以后已经过了八年啦。
龙造:哦,有那么久啦?
社长:可是看起来,阿寅可真没什么长进哪。交个女朋友就挨甩,刚交上一个又挨了甩。
龙造:你还说哪。你那个印刷厂不是也没长进么?
社长:可也是。
大家哈哈大笑,恒子朝门外望了望,不由得一愣。
恒子:你们瞧!
社长、龙造都朝门外望去,只见阿寅站在铺子前面朝车站那方向望着。
两位家长带着自己即将入学的孩子从门口走过去,阿寅一直目送着他们。他边目送着他们边掐指计算,猛地一拍膝盖,大步流星地进了铺子。
阿寅:婶子,满男说不定也是今年上学啊。
恒子:嗯,当然啦。
阿寅:那可正好。婶子,有没有礼品袋啊?我总得干点儿象个舅舅似的事儿才对呀。
说着从围腰里掏出钱包。
恒子:阿寅,谢谢你啦。你还记得很清楚,阿樱该多高兴啊。
阿寅:哪里哪里,反正我这儿也没有多大油水。
龙造:不能那么说,意思嘛,有这份意思就比什么都强。
社长:不错,不错。啊,阿寅也真懂事了。
阿寅:这么一说,给五百块钱可就显得寒酸了。
恒子:多少都没关系!
大家高兴得笑了。
社长:啊,回来啦。
大家都笑眯眯地望着门外。
阿樱和邻居主妇寒暄了一阵之后,领着满男进来。
阿寅迎上前去。
阿樱:哥哥!
阿寅:噢,阿樱,你好么?
恒子:阿寅还记得满男该上学了,而且还……
她说到这里,发现阿樱无精打采的样子。
恒子:嗯?怎么啦?象霜打了似的。
阿樱:哥哥,真遗憾哪。
阿寅:怎么回事儿?
恒子:上来说嘛。
阿樱上了饭厅的席铺,无精打采地坐下。
龙造:出什么事儿啦?
阿寅:怎么个事儿?快说!
阿樱:开学典礼一完就去了教室,学生们各就各位,老师挨个儿点名。
社长:对,大家都回答:“到,到”吧?
阿樱:对。该叫满男了,老师叫了一声“诹访满男!”她就看了看满男的模样,她说啊,你是阿寅的外甥吧?”她这么一说,哄堂大笑。
社长:当然,哈哈哈……
恒子:这有什么可笑的。
阿寅勃然变色。
阿寅:那班主任叫什么名字?
阿樱:问名字干什么?
阿寅:我马上找校长去谈判,请他换个班主任。简直是开玩笑,这样的老师还能培养出象样的日本人?这纯粹是闹着玩儿哪。快说,他叫什么名字?
阿樱:等一等,老师并没有一点错嘛。他只是问你是老寅的外甥?”
恒子:就是嘛。是笑的人不对。
阿寅:谁笑啦?是孩子们?还是家长们?
阿樱:都笑啦,都瞧着我笑。
阿寅:畜生!阿樱,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回来?你跟他们说,我不能让孩子在这下流的环境里受教育。马上办转校手续,把孩子送到更好的学校去。满男,从明天起你就别上那糟糕的学校啦。舅舅给你找个更好的学校。咱们上学习院,或者上庆应义塾(注1)。——阿樱,上这样的学校有多少钱才够?
他说着把手伸进围腰里。
阿樱:哥哥,不是这么回事儿。人家并不是怀有恶意笑的。
阿寅:混帐,正是因为怀有恶意所以才笑的!
社长:等等,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人总是爱笑的,刚才我就笑啦。比方说,老师如果说:“诹访满男君,啊,原来你是总理大臣的外甥?”要是这么说谁还笑呢?谁也不笑吧?可是她一说:“啊,你是老寅的外甥?”——这么一说大家就笑了。这不是笑的一方不对,是不是错在被笑的一方?……
阿寅:被笑的一方是谁?
社长:也就是老寅呗。
阿寅突然抓起腌山芋菜的盒子照社长的脑袋就给了他一下子。
阿寅:我哪儿错啦,你这条章鱼!
社长:你这个畜生,动手啦!
一下子把阿寅推倒。
阿寅:要打一打?到外边去!
恒子:别动手!
龙造:混帐!住手!
恒子:今天是满男上学的日子呀。
阿寅:叔叔,你不觉得窝火?
龙造:这事真叫人窝火。要是我,也觉得窝火。——不过,阿寅,冷静地想一想吧,这回让大家笑话,是因为你过去净干可笑的事。呶,所以,错还在你呀。这方面你可得好好想一想。
阿寅:你说我错在哪里?我过去干了什么错事啦?我这不是刚刚回来吗?对吧,婶子。满男要上学啦,我一听就说,对呀,对呀,我也送点儿礼,我就跟我婶子要个礼品袋,这不,就要交给他嘛。这怎么就会惹出这么一番是非啦?难道我就这么坏?
阿樱:哥哥,明白啦,你就先上来就座吧。
阿寅:讨厌!总而言之,你就不该那么低声下气地回来。他妈的,我就不该回这个家。真没意思,找个地方喝两杯去!
他把那礼品袋一摔,拔脚就走了出去。
阿樱:哥哥!
她慌忙追了出去,但阿寅已经朝车站的方向走去,转眼就不见了。
龙造和恒子都觉得实在不是滋味儿。
满男不管大人们心情如何,只管不眨眼地盯着桌子上的好吃的。
恒子:吃饭吧,呶,阿樱!
龙造:满男,这可是有头有尾的鲷鱼呀。
阿樱上来吃饭。
龙造:好,祝贺你!
恒子:祝贺你,满男!
她热泪盈眶。
6.题经寺·钟楼(傍晚)
源公在撞钟,钟声响彻柴又镇的大街小巷。
7.寅家老铺·饭厅
阿博下班归来。
他正在听大家向他叙说今天发生的事。
龙造和阿樱心境黯然。
恒子在厨房洗碗。
阿博:……不过,拿总理大臣和哥哥对比,这也未免有伤他的自尊心吧。
龙造:我们也有不是,话赶话,一时发火就说出来了。
恒子:一走就是半年,这才刚刚回来,连杯茶都没喝,怪可怜的。
电话铃响。
阿樱拿起听筒。
阿樱:是,寅家老铺……啊,哥哥!
大家一愣。
阿樱:呶,现在你在那里?……上野?
8.上野的小酒馆
下班回家的小职员、工人,挤在这卖烤肉串的小酒馆里。阿寅用这里的公共电话和家里通话。
阿寅:我这就要上火车了,我把提箱忘在家里了。对不起,你能不能去告诉源公一下,让他把提箱给我送到车站上来。越快越好。……嗯?谁后悔呀?
9.寅家老铺
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
阿樱:我们大家都后悔。……真的,哥哥从来没有撒过一句谎,骗过一次人。从来就没有干过让任何人指脊梁骨的事。阿博也是这样。他现在就在这儿哪。他刚才还说,总理大臣就伟大啦?哥哥就没本事啦?这都是谁给规定的?他说,不都是人么?所以我求求你,回来吧。你婶子现在还说哪,她已经给你预备好你喜欢吃的煮芋头和炖油炸豆腐哪。
10.上野的小酒馆
听了阿樱一番话,阿寅不由得为之动心,一时沉默不语。
阿寅:……是么?既然你说到这个地步,那我就再回去一趟……可是到家很晚哪,因为我现在正喝着哪……钱?浑家伙,少为我操心!这点儿钱我还有,好……嗯……嗯……
他挂上听筒,回到座位。
阿寅:大姐,来一壶热的。
女招待:(向里边喊)好,再来一壶烫的!
这时,坐在阿寅身旁的一位不起眼的、穿着一身便装和服的初老男人——实际上他是日本画坛重镇池之内青观——招呼女招待。
青观:喂,喂,给我算帐吧。
女招待:谢谢,收您一千六百元。
青观:(东摸西掏了半天,分文未带)我是家住本乡区的池之内,明天我让家里人给送来吧……
女招待:且慢,老先生,你别这么空口说白话。我不管你是池之内还是池之外,我们这儿是一律现金交易!
青观:不凑巧,我忘带钱包了……
女招待:原来你是不带钱包来的呀。好,这是有预谋的行为。——来人哪……
早就看在眼里的阿寅,忍不住凑了过来。
阿寅:喂,大姐,别急嘛!
女招待:干什么?
阿寅:你老家什么地方?
女招待:北海道。
阿寅:你老家一定有和这老先生一样年纪的老父亲,他正在拄着锄把挂念着你哪。这老先生没带钱就来喝酒,一定有没带钱的难心事儿。彼此都是穷人哪,可得互相体贴才对。
女招待:可我们这是做买卖呀。
阿寅:啊,对,对。好,我给。这回你没说的了吧?一共多少?
女招待:你那份儿一千二,一共两千八。
阿寅:好,不用找零啦。——好,老先生,咱们另找个地方喝去。别客气,别客气,走吧,走吧。
阿寅付了三张千元票子,他不容青观分说,揽着他的肩就出去了。
11.寅家老铺·店内
已经熄灯了。
外面有人使劲敲门,里面的狗也叫起来。
阿寅的画外音:喂,婶子,我呀。开门哪!婶子!
恒子穿着睡衣出来。
恒子:阿寅?
她出了堂屋,开了玻璃门的锁。
喝得醉醺醺的阿寅进来。
阿寅:婶子,我回来啦。
恒子:怎么这么晚哪。大家等你好久了。
阿寅:是啊,是啊。——喂,老先生,进来吧,等着你哪。
青观摇摇晃晃地进来。恒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阿寅:今晚让他住下,一文钱也没带,可怜的老头啊。——啊,醉了!
龙造出来。
恒子:怎么办?
龙造:是谁呀?
阿寅:二楼我那房间里不是有被褥么?好,就让他睡我那儿。我睡在这边。
说完,哼哼着歌曲去了楼梯处。
恒子:呶,老先生,家里有人挂念你吧?
青观:没那样的人。房间在哪儿?
他也不等人领就摇摇晃晃地走去。
恒子:啊,脸皮真够厚的。
龙造:没办法。留他住下吧。
恒子:行么?——喂,那边是厨房。真烦死了,喂,这攰儿,这边儿!
她领青观上了二楼。
传来二楼的阿寅的歌声。
龙造不由得捂上耳朵。
12.天神庙·庙前
拜庙的人星星点点。其中有龙造。
太阳已经老高了。
13.寅家老铺·饭厅
龙造进来。
社长和恒子在厨房里悄声说话。
龙造:喂,二楼的老头子回来没有?
恒子:还睡哪。
龙造:还睡?
社长:这家伙脸皮真够厚的了。住在不认识的人家里,他就居然睡到现在还不起。
恒子:我还一直担心呢。
龙造:担心什么?
恒子:不是常有的么?上年纪的人喝了过量的酒,钻进被窝之后,一动不动地就去了阴曹地府。
社长:可能啊。
龙造:去看看吧。
恒子:我才不呢,看见他就不舒服。
龙造: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一愣)
原来他听到二楼拍手的声音。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
青观的画外音:有人吗?……(拍手声)
恒子:啊,好极啦,活着哪。
她立刻上了二楼。
14.同上·二楼·阿寅的房间
恒子拉开隔扇窗,探头进来。
恒子:老先生起来啦?
青观盘腿坐在被褥上。
恒子进来,跪坐行礼。
恒子:您睡得好吗?
青观:不知道是个什么工厂,一大清早就吵得人受不了。
恒子:你这话可就过头啦,这是别人家的房子啊。请到澡塘洗脸。这工夫就能把早饭给你准备好。
青观:吃早饭之前我要喝茶,给我来点盐酸梅。
恒子:……
青观:啊,喝茶之前我得洗个澡。澡塘烧好啦?
恒子气得脸通红,她想说什么,但气得说不出来,一赌气站起来就走。
15.同上·厨房
恒子气得加重脚步咯噔咯噔地从楼梯上下来。
恒子:这臭老头子岂有此理……
龙造:什么事?怎么啦?
恒子:饿着肚子就打发他走吧,又觉得怪可怜的。一番好意,告诉他吃了早饭再走,你猜怎么样?他说早饭之前还想洗个澡。
龙造:什么?洗澡?
恒子:怎么办?
龙造:还问怎么办哪,不就给他烧呗。
社长:大婶,你以为他上年纪啦就特别照顾那可不行,你越是照顾他就越蹬着鼻子上脸。我跟他说去。干嘛呀,别开玩笑。
社长噔噔地上了二楼。
16.同上·二楼·阿寅的房间
社长进来,一屁股坐在青观面前。
社长:我说呀,本来我是不想说的。
青观:啊……啊……啊……
他举着双手,狠狠打了个大哈欠。
社长吃了一惊。
青观:喂,把被窝收拾一下。
社长:嘿!
青观站起,走出房间。
17.同上·厨房
青观旁若无人地大声咳嗽着走下楼梯。
恒子和龙造怒形于色。
青观:老板娘,澡塘水热啦?
恒子:你刚说的就能热么?
青观:啊,对,对。好,请快点儿。
恒子:知道啦!快点儿!
恒子满肚子气,去了后边的房间。
青观上了饭厅的席铺。
青观:啊,早上好。
龙造气呼呼地理也不理就去了店堂。
青观拿起报纸,戴上龙造的花镜。
满男:我回来啦!
阿樱和满男回来了。
阿博从前院进来。
阿博:啊,回来啦?学校怎么样?
阿樱和阿博看见青观,颇觉奇怪。
青观:你儿子?
阿樱:是。
青观:孩子真好。你是他爸爸?
阿博:是。
青观:真象。——来杯茶。
阿樱:是。
她也不知道青观是怎么回事,所以遵命泡茶。
阿博转到后边房间。
18.同上·后边房间
他看见恒子烧澡塘。
阿博:大婶,那是谁呀?
恒子:我可不知道,问阿寅去。
阿博:哥哥在哪儿?
恒子:一大清早就做生意去了。真够受,简直欺负人老实。
她被澡塘的烟呛得直流泪。
社长气呼呼地走了过去。边走边叨咕。
社长:这个臭老头子!
19.神社·庙会
赶庙会的人摩肩接踵。
货摊子摆得整整齐齐。
阿寅的摊子摆在一角。
阿寅坐在小凳上打瞌睡。
源公装成阿樱的语声招呼他。
源公:哥哥,光睡觉可做不成买卖呀。
阿寅:(打个哈欠)哎呀,困死我了。熟客现在还来不了呢。我宿醉不醒,源公,你给照看一会儿。
他摇摇晃晃地去了后边,躺在草席上便睡。
源公坐在阿寅的地方,大声吆喝。
源公:买吧,买吧:牺牲血本啦!
阿寅在帐篷的一角呼呼大睡。
吵吵嚷嚷的人声,货摊上大声吆喝的卖货声。
20.题经寺·钟楼(傍晚)
柴又镇已在暮色苍茫之中,归鸦阵阵,叫声噪耳。
21.寅家老铺·饭厅
阿樱、阿博、龙造、恒子,此外还有社长等人都围着归来的阿寅而坐。
恒子仿佛有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愤怒似的对阿寅叙说。
恒子:以为他吃罢早饭就该走了吧,可是他偏不走。他就一声不响地坐在这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忙活。那眼神儿才让人讨厌呢。
阿博:那不是一般的眼神。也可以说是莫名其妙的敏锐。
社长:对,对:
龙造:跟个罪犯正想干什么罪行的眼神儿一样。
恒子:说不定就是个小绺头目。很可能因为通缉在案,走投无路不得不到处流窜呢。
社长:哈哈哈……
阿寅:别说这些啦。这老头子后来呢?
阿樱:我出去买东西刚一回来,他就说:“啊,你给我枕头吧。”就在客厅里呼呼大睡了。
阿寅:嘿,这老头儿真能睡呀。后来呢?
阿樱:大概已经五点了吧,这才慢慢起来,这回又缠住我,问我“这是什么地方?”你瞧,可气不?
阿寅:糟糕,他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阿博:你怎么回答的?
阿樱:我说这是葛饰的柴又镇天神庙前。我这么一说,你猜他怎么样,“嚯,那么说,这儿是鳝鱼做得最讲究的地方啦。晚饭要是吃上鳝鱼该多好啊。”
社长:嘿,可真够意思的。
恒子:再没有比他脸皮厚的了。他可比阿寅会说话。
阿博:后来怎么啦?
龙造:连我都忍耐不住了,我就这么跟他说啦。我说,鳝鱼这样菜,象我们这样靠流汗吃饭的劳动群众,也就一个月或两个月才吃上一回,或者遇上什么喜庆的事才吃啊。那时候,我们说,今天吃顿鳝鱼吧,管保引得大家欢天喜地。象你这样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游手好闲的人,吃鳝鱼可是遭报应的呀。我这么一说,这老头子就说了:“可也是”,站起来拾脚就走,连头也没回。
阿樱:也没道声谢?
阿博:比方说,说一声打扰啦,谢谢啦什么的……
恒子:什么也没说。抬脚就走的。
社长:准是小偷,小偷。
龙造:我呀,阿寅,我是因为你带来的客人,看在你的面子上耐着性子的。不然的话,早就三拳两脚把他揍跑了。
恒子:可不是吗,连我都想把他踢出去呢。
阿寅举手,制止大家说下去。
阿寅:好好,大家的情绪完全可以理解。啊,给大家添了麻烦,对不起了。不过,叔叔,你站在那老头儿的立场上想想看。比方说吧,住的总归是租的房子,一家三代同堂,有儿子、媳妇、加上两三个孙子孙女,一家子挤在一起。这样的话,老年人当然感到憋屈了。半夜里醒来,听到隔壁房间里子同媳妇说悄悄话。虽然不愿意听,可是硬往耳朵里钻:“呶,他爹,今天我碰见了一位朋友,说前不久她公公死了。我可是羡慕的不得了,咱家爷爷怎么这么长寿啊。”“他妈,话虽然这么说,可总比得了脑溢血瘫痪在床,嘴角流着口水,而且还活好久那样的强吧。”“有道理。得了脑溢血也并不保准嘎嘣一下就死掉嘛。”
然后男的打个哈欠,“啊,好,睡吧,关灯。”——你说这够受不够受?对于上年纪的人来说,这是地狱呀。他当然想去个什么地方躲躲,反正躲开那个心术不良的儿媳妇,哪怕住一个晚上也好,美美地睡它一宿。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吧?社长,你可别以为事不关己,你呀,没多久就成这样了。难道你还指望你那不成材的儿子会孝顺你么?
社长:……你说的可也是呀。
他深深长叹。
阿寅:所以,昨晚上算是积了德。现在老头子一定念念不忘地感谢我哪,婶子。
恒子深深地点头。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
阿樱:哪位?
来人正是池之内青观。他醉醺醺地站在厨房里。
青观:啊,我喝了酒,回家太麻烦了,还想打扰一晚上。老板娘,晚饭不用了,我吃鳝鱼了。
说完,他毫不客气,而且心情舒畅地哼哼着歌子上了楼梯。
大家茫然地目送着他。这时一个中年人进来,满面笑容地递上一张帐单。
中年人:我是鱼甚老店的。对不起,这位的帐给付一下吧。
龙造:这个糟老头子!
他愤然而起。
阿寅制止他。
阿寅:别,别,这帐我付吧。
恒子:可你总是……
阿寅:不要紧。明天我告诉他,好,给我吧。
他从阿樱手里接过帐单。
阿寅:嚯,鳝鱼和酒,一共六百元。掌柜的,你真照顾老头儿,少算钱哪。
阿樱:看错啦,六千元。
阿寅:啊!
他打开钱包往里瞧瞧,不由得着了慌。
22.寅家老铺·外面
早晨的太阳照着那块古老的招牌。
两三只麻雀驻足屋顶的瓦片上小憩。
23.同上·二楼·阿寅的房间
席铺上放着那张帐单。
青观盘腿坐地吸烟。
阿寅在旁劝他。
阿寅:倒不是赶你走。大家都知道你是位身无分文的老年人,所以,是住下啊,是吃饭啊,这都办得到。可是你去下馆子吃鳝鱼,然后让我们这儿付款,这就过头了。你不能太随便,我们这儿不是旅馆哪。
青观大惑不解的样子。
青观:不是旅馆?……怎么,原来这儿不是旅馆?
阿寅:怎么,大叔,你一直以为这儿是旅馆么?
青观:啊……
阿寅:你真把我吓一跳。这么脏的家怎么能是旅馆哪?这儿是我叔叔和婶子经营的一个小小的粘糕铺。
青观:哈哈,怪不得态度不大好呢,特别是那位老板娘。
阿寅:难怪嘛。老实告诉你吧,大家可生你的气了。
青观:那当然。啊,太对不起了,这可不行,我得想个办法……
他说到这里着了慌。
阿寅:不要紧,我们倒不是让你道谢啦,付款啦什么的。只是希望你临走时说一声谢谢啦,这就行了。然后呢,回家给你那吝啬的儿媳妇行个礼,跟她要点零钱,买一小盒点心送来,表表意思,那么,这家人也就高兴了。
青观:不,那还不够意思。……哎呀,怎么办好呢……
阿寅:如今你就不用着急了。
青观:啊,对对,好,这么办吧。对不起,你把纸和笔拿来。
阿寅:你干什么呀?
青观:你就别管啦,给我拿来吧。有楮皮纸更好。
阿寅:怎么会有楮皮纸呢。
青观:有什么用什么吧。
阿寅:这老头儿也真麻烦。
他无奈站起来去取。
青观:(自言自语地)……啊,原来不是旅馆哪。
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24.同上·饭厅
恒子在店堂里干活,阿寅过来。
阿寅:婶子,有纸和笔么?
恒子:大概在那儿吧。
阿寅:在哪儿?
恒子:自己找!
阿寅:这老板娘态度也真不好。
他顺手拿起满男用的画图用的纸笔。
25.同上·二楼·阿寅的房间
墨汁已干的砚台里倒上水,青观在溶化的墨汁里润笔,那笔头的毛已经七开八裂,不成个样子。
青观:这笔太糟糕了。
阿寅:到别人家还是别挑三拣四的好。
青观摊开图画纸,开始构思。
阿寅:你打算写什么?
青观:你先别吱声。
阿寅:这老头儿真傲慢。上年纪的人可得注意,不讨人喜欢可不行啊。不然,我可就同情你儿媳妇啦。
青观从容作画。
他好象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般,浑身紧张,神情严肃。
阿寅惊奇地望着他。
青观署名之后抬起头来。
阿寅:这是什么?画的什么?
青观:对不起,你给我送到神田区的大雅堂去好不好?
阿寅:大雅堂?
青观:就在神保町十字路口附近,到那儿马上就找到。
阿寅:送去干什么?
青观:那儿有一位眼珠子滴溜乱转长得象儒艮的老头子,你把这东西交给他,就说请通融些钱。这老头子吝啬的很,他不会多给的,不过总会给些吧。
阿寅:别开玩笑了,我可不干这种敲诈的事。
青观: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不会白跑。拜托,我给你行礼啦。
说着低头行礼。
阿寅:今天是神田区明神庙的庙会,我上那一带去,顺便去一趟吧。可真够麻烦的。
他长叹一口气注视着那幅画。
26.神田区·大雅堂·外面
古色古香的建筑,很有气魄的店铺。
精装的古书堆得很高。
阿寅东张西望地走来,他仰头看看那顼大的牌匾。
阿寅:大雅堂……在这儿啊。
27.同上·店里
摆得满满的高价古书,主人板着面孔坐在古书堆后面。
阿寅怯生生地进来,他忘了打招呼,顺手抽出一本古书翻看。
店主人瞥了他一眼。
古老的书,阿寅连书名都念不出。
店主:你找什么?
阿寅:不是找什么,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
店主:嚯,什么呢?
阿寅:我家二楼住进一位怪老头子,他三笔两笔画了一张画。他说,你把它送到神田的大雅堂,那里有个眼珠子滴溜乱转长得象儒艮的老头儿——啊,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那老头儿这么说——给他看看,请他给弄些钱。所以我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跑来了。
店主:他叫什么名字?
阿寅:我还没问过。
店主:是哪种画?成幅的画还是页子画?
阿寅:是用孩子们用的图画纸画的。——好,我走啦,再见。
店主:别急,好不容易来一趟,先给我看看嘛。
阿寅:是么?看上去不值得一看。好,给你看看吧。
他打开手提箱的盖子。
店主:画画儿的人哪,有最高尚的,也有最不体面的,其中有吃不上饭的就专门做假画,最近这种人还越来越多啦。——让我看看。
他从阿寅手里接过画打开一看,噗嗤一笑。
阿寅:怎么?
店主:青观,真有意思,居然敢用青观的名字。你记住,青观是日本画的最高峰,而且,向来不用楮皮纸一类的作画,这是早有定评的。打算做假画的人,这些事总该懂得嘛。……
店主人的笑容突然消失,认真地看画。
店主:且慢……这……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阵之后,表情严肃地眼望虚空。
店主:你这画是在什么地方……
阿寅一愣。
阿寅: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么,在我家二楼住进一个古怪的老头子……喂,我可没干什么坏事啊。算啦,算啦,我走,把它还给我。
店主把阿寅的手拨拉开,掏出花镜戴上,仔仔细细看个究竟之后,站起来去了后面,和那个掌柜的耳语。
阿寅坐立不安。
过了一会儿,店主匆匆跑回来,说话的调门也大不相同了,显得十分兴奋。
店主:你想卖么。多少钱?要多少?
阿寅:要问多少嘛……
店主:我得有言在先,出价可不能太高,因为这是随便乱画的……要多少?快点儿说嘛。
阿寅:好,坐电车跑来的,所以……
他伸了一个手指。
店主:那太高了,别开玩笑吧。不管怎么说,出不了那么局的价。
阿寅着了慌。
阿寅:好,少算点儿,我也觉得高了些。
店主:这个数怎么样?
他伸出五个手指。
阿寅:一半儿?
店主:好,再加一个,照这个数儿。这个数行吧?
阿寅:没办法,本来还能多卖些的。
店主朝后面大声喊。
店主:开张六万元的收据!
阿寅:怎么?!老先生,刚才你说什么?六万元?
店主:还不满意呀?……好,再加一个数,就这么办。——吉田,七万元,七万元的收据!
阿寅茫然不解,站在那里——伫立良久。
28.寅家老铺·店堂
阿樱在打扫店堂。
龙造在记帐。
阿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阿寅:阿樱,你来一下,快来一下。
阿樱:什么事?
阿寅:你可别吓一跳。
他悄悄地从怀里掏出那七万元来给阿樱看。
阿樱吃了一惊。
阿樱:哥哥!马上送回去。这不行,你干别的什么都没关系,坏事可干不得。
阿寅:混帐,你等我把话说完。住二楼的那老头子今天早晨不是画画了吗,这钱哪,就是卖那画得来的。
阿樱:撒谎。
阿寅:也难怪你不相信。你先冷静地听着。那老头子是日本数第一的画画的,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啊,叫池……池之内……
阿樱:青观?
阿寅:对对,就叫青观。
阿樱愣住了。
阿樱:啊,难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对,就是池之内青观。
阿寅:你知道?
阿樱:嗯,常见他的照片。啊,没错儿,就是他。
阿寅:阿樱,这回生活上就别担心了。让阿博辞了工厂的事。……我叔叔和你,关了这粘糕店,不干啦。从今往后大家日子过得舒服了,早晨就吃鳝鱼,炸虾,让日子过得有趣,大家笑口常开。钱不够花就请二楼上的老头子画两张,一张就卖七万哪……叔叔婶子你们干什么哪?
恒子拿着笤帚和掸子从二楼下来,她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表情回答他。
恒子:谢天谢地,他可回去了,真够受的。
阿寅:怎么?走啦?
恒子:还说,替他向你道谢哪。
阿寅:为什么让他走了呢?真浑!上哪儿去啦?上哪儿去啦?
话未说完就跑了出去。
恒子:没用啦,两个钟头前走的!
阿樱看着那七万元,长吁了一口气。
阿樱:……池之内青观……
29.池之内青观的邸宅·大门
粗大的门柱上挂着上书“池之内”的高贵的名牌。
已是薄暮时分。
30.同上·门厅
不愧为画坛重镇的宏伟邸宅,庄重高雅的门厅格子门打开,身着宽袍大袖的衣服、胡茬满腮的青观进来。
女仆们纷纷出来迎接。
女仆:您回来啦。——夫人,先生回来了。
一位妇人从客厅出来,这是和青观恰恰相反,衣着华贵服饰非常讲究的半老徐娘式的女人,但是表情十分不悦。
青观:两晚上没回家,实在对不起。
夫人:上哪里去啦?
青观不答,径直朝里面走去。
31.寅家老铺·饭厅
大家刚吃完晚饭,各自随便休息——这里有阿寅、阿博、阿樱、龙造、恒子,以及社长。
阿樱:这么著名的艺术家,为什么到我们家来住哪?
龙造:而且住了两个晚上。
阿寅:也许是有不能回家的各种难言之苦吧。呶,阿博。
阿博在翻阅刊登青观照片的杂志。
阿博:可不是,象这样的人哪,说不定就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家庭生活很不幸呢。
社长:他不是很有钱么?
阿博:有钱人也罢,穷人也罢,在这方面是一样的。
阿寅:对,对,一样一样。阿樱,给我一碗茶。
在厨房里收拾家什的恒子,边进饭厅边说话。
恒子:你们要是问我对于这位有本事的人物怎么个看法,我说,我只要一想起他来就火冒三丈。
龙造:就是嘛。我拿他也是毫无办法。
阿樱:我请他照看一下满男,我说,大叔,您和满男玩一会儿。
恒子:他说,哎呀,我可讨厌孩子。
阿博听了噗嗤一笑。
阿樱:反正从他的处世为人,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阿寅:当然啦。你们常常是按人的长相啦、举止啦区别人嘛。这是错误的。人哪,好坏不在脸上如何,不在外表,在心里。因为说了几句可笑的话就瞧不起人家,那可不行。呶,阿樱,你懂了么?
阿樱:嗯,懂啦。
阿寅:这次的教训就是如此。
大家都各有感慨地点头,表示赞同。
一直沉默不语的社长,这时仿佛自言自语地开了腔。
社长:啊,真不愿意干活了。——呶,你说是不是,阿博,那老头子随便勾勾抹抹地弄几笔,就七万块,我们干多久才能赚到这个数儿啊……
龙造:没法子啊,命不一样嘛。
社长:是啊……
大家都感到这个问题无法解释。这时,满男拿着图画纸过来。
阿樱:啊,画的真好,谁给你画的?
满男:爷爷。
阿樱:楼上那位爷爷?
满男:嗯。
大家吃惊地看着那幅小画。
社长不由得伸过手去。
社长:让我看看。
阿寅跑上前来夺取。
阿寅:章鱼,你干什么?!
社长:看一看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往回一抽,哧地一下扯破了。
社长脸吓白了。
阿寅:章鱼!是你抢扯的。
社长:不对,是你使劲硬拽。
阿寅:是你先伸手吧?这是我们的东西啊。你说怎么办吧?你怎么负这个责任。
社长:用不着你说,赔你不就完了么?赔你!
阿寅:说的倒挺轻松,七万块呀,你付得了吗?
社长:你这个畜生,动不动就瞧不起人,我卖工厂还你。
阿寅:嚯,口气倒不小,你那工厂能卖七万块?
社长:你说什么?
他出其不意一下把阿寅推倒。
阿寅:你这章鱼还要动手啊。
恒子:别打!
阿樱:哥哥!
龙造:今天你可不对。
阿博:可不是,你那么说太伤社长的心了。
社长哭了,边哭边骂。
社长:这个畜生,这个畜生!
他边骂边撕图画纸。
阿樱:哥哥,道歉吧,道个歉,该道歉哪。
阿寅不吭声,拿起他的手提箱,下了席铺。这时他也有些伤感。
阿樱:去哪里?
阿寅:咱们这个家一吵架就是我不对,阿樱,你说是不?……可是我在外边,秋末冬初了,我一个人住在那寒伧的小店里,总是梦见寅家老铺的这个饭厅。我梦见自己坐在中间,叔叔、婶子、阿樱和阿博,还有社长,大家围着我,听我闲扯闲聊,高兴得哈哈大笑。醒来我就想,这次回到家来,一定和大家和和睦睦地相处,我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回来的……阿樱,多保重吧。
说完飘然而去。
阿樱:哥哥!
她追了出去。
但是,阿寅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阿樱:哥哥!……
阿樱的一声呼唤,饭厅的人听起来特别感到悲凉。
社长低着头,抽着鼻子回去了。
从江户川那边传来货车开过铁桥的轰隆声。
(溶出)
32.池之内邸宅·附近(数日后)
行人不多的住宅街,阿樱穿着西装东张西望地走来。
33.同上·门厅
女仆从走廊上过来窥探情况。
只见宽敞的门厅里,阿樱态度拘谨地和夫人谈话。
夫人手里拿着装有七万元的信封。
阿樱:本来应该由我哥哥前来,可是因为他出远门了,所以我替他……
夫人:这大概是送给府上道谢的钱吧。
阿樱:不是的,再说我们也没怎么招待先生,不值得收什么谢礼,更何况这么一大笔款呢。可能是出了什么错。希望不要见怪,请您收下。
夫人:啊,那我就暂且收下,等我家先生回来时告诉他。
阿樱:先生出门了?
夫人:有事,去了播州的名叫龙野的城市。
阿樱:原来不在,等先生回来的时候请代为问候,打扰了。
夫人:辛苦了。
阿樱恭恭敬敬地行礼,转身走出一直开着的格子门。
34.同上·大门
阿樱走出古色古香的大门,她好象了结了一桩重要事情似地走去。
35.播州平原
一辆黑色轿车奔驰在通往龙野的大路上。
时序五月,碧空如洗,艳阳高照。
36.轿车里
助手席上坐着龙野市政府旅游科的科员。
后座一角坐着表情略显紧张的旅游科长。他在絮絮叨叨讲个不停。
青观坐在他身旁听着,不过对他的讲解似乎不感兴趣。
科长:播州也完全变了,从前那种农家已经看不到了。不过,龙野市和从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先生小时候那些建筑物依然如故。
青观不胜感慨地朝前边望着。
隔着前窗只见一个男人提着一只手提箱,在狭窄的道路中间溜溜达达地朝前走着。越来越近了。
司机按喇叭。
那男人一回头,这人正是阿寅。
坐在车里的青观看见了他,不由得一愣。
阿寅,别老按喇叭,真讨厌!
他向车里一望,吃了一惊。
阿寅:啊,原来是您。嚯,那不是老头儿吗?
他来到车跟前,报以亲切的微笑。
阿寅:到这儿来干什么?
青观:我倒要问你来这儿干什么哪。
阿寅:我做生意……啊,随随便便叫你老头儿可不好,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哪,听说你是个整个日本都知名的名人哪。
青观:前些日子蒙你照料,谢谢了。
阿寅:别客气,别客气。啊,那张画呀,我拿到神田,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那位科长从车上下来,诚惶诚恐地和阿寅打招呼。
科长:那个……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就请上车一起走吧。
阿寅:行么?
青观:嗯,上来吧。
阿寅:是吗?那就……这可省力气啦。司机,开吧!
车开走了。
隔着后窗可以看到,那位科长拼命地追赶汽车。
阿寅发现了他。
阿寅:把那位老兄撂下就走,行么?
科员:啊,糟了,喂,停车!
汽车来了个急刹车。
科长大口喘着气跑上前来跳上助手位。
科长:呆子!浑蛋!废物!
科员:实在对不起。
科长:马虎透顶,实在没用!
阿寅看着他们之间的争吵。
阿寅:这些人真奇怪。
青观只好苦笑。
37.龙野的市街
道路两旁的房屋建筑,仍然保留着往昔的风采。
黑色轿车行进在弯弯曲曲的街道上。
38.市政府外观
这是一所木结构的西式古典建筑。
那辆黑色轿车停在正门门厅前。
科长连滚带爬似地下了车,急忙去拉门。
青观和阿寅相继下了车,被领进里面。
39.同上·市长室
市长向青观递上名片。
科长和科员站在门口听候吩咐。
副市长站在市长背后。
市长:我是龙野市市长,承蒙您远道光临,非常感谢。常常看到您的照片,今天得睹风采,不胜荣幸之至。
另一角,阿寅正在质问科长。
阿寅:真讨厌,干吗把我带到这儿来呀?
科长:你可别这么说吧。
青观看了这番光景,觉得很不合适,连忙招呼他。
青观:喂,喂!
阿寅:干吗?叫我?
青观:市长,这位是车寅次郎。
市长上前一步,给他一张名片。
市长:欢迎车先生,您辛苦了。
阿寅:不客气,不客气。这回我们这位老先生可要麻烦你们了。
市长:哪里,哪里。
阿寅:因为这是一位莫名其妙的顽固老头儿,不论到哪儿,总免不了给人家添许多麻烦。前些天在我家就……
青观忍不住了,急忙招呼他。
青观:我看咱们该去旅馆啦。
阿寅:好吧。
市长:啊,您一定乏了,那就先洗个澡吧。……佐藤君!
科长:是!——先生,那就请到旅馆吧。
阿寅: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青观站起来,对市长一礼。
市长:实在慢待,另定时间领教。
这一行人陆陆续续走出房间。
市长和副市长似乎卸了重担似地相视一笑。
市长:果然不假,是个难对付的老先生。
副市长:可不,和老先生同来的那位是……
市长:不知道,大概是他的高徒吧。不过,不象个艺术家,大概是个掌柜的,不然就是经纪人一类的。
副市长不住地点头。
40.旅馆·前厅(夜)
这个旅馆和龙野这个古老城市非常协调。这是一所格调很高的古老建筑。
走廊的地板一尘不染,茶房、执事人等穿梭般来来往往,忙碌异常。
门口矗着“欢迎池之内青观先生、车寅次郎先生”的揭示牌。
41.同上·大厅
这里正在开欢迎青观的会。
青观和阿寅坐在正面的中间。
两侧坐着市议会议长、商工会长等等本市绅士二十余人。
旅游科长和科员敬陪末座。
一人一膳的餐桌对面坐着十个艺妓。
市长正在致欢迎词。
市长:我坐在这高位上说话,有失礼貌,请允许我谨致欢迎之词。这次,我们有幸承蒙本乡本土出生的大艺术家池之内青观先生光临,我代表龙野市全体市民表示由衷的欢迎之意。
青观仿佛很难受的样子,表情苦涩。阿寅坐在他身旁,打了个哈欠。
青观小声和阿寅打招呼。
青观:喂,对不起,我要中途退席,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多费心啦。
阿寅:我可不愿意,这种场面我最头疼,根本就没有喝酒的兴趣。
青观:快别这么说,我累得够受,拜托啦。
阿寅:啊……我根本就不该跟来。
他感到无聊,于是胡乱摆弄桌上的菜。
市长的欢迎词还在继续讲。
市长:现在,当然用不着我再絮絮叨叨了,池之内先生是日本画坛首屈一指的人物,他的名声,遍及欧美。池之内先生和美丽的鸡笼山、清澈的揖保川一起,同是我们家乡的瑰宝。而且,这次先生慨然应允,对龙野市建市X年纪念的文化事业给以协助,这样,我们龙野美丽而古老的风景,将因先生的艺术而长存于历史上,我作为一个普通市民,不胜自豪。
阿寅用手里的筷子穿桌子上的土豆,手腕子一哆嗦土豆掉在席上滚出很远。
阿寅斜对面的艺妓(牡丹)扑哧一笑。
她和阿寅视线相交,阿寅笑了,他仿佛有所借口似地去捡那土豆。
端坐的绅士们以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他。
市长斜眼瞥了他一下,仍然继续讲下去。
市长:那么,战后的日本由于经济上的繁荣,日本人获得了丰盈的财富;同时,又因为种种错误,带来了许许多多的不幸。其中之一便是公害的问题。但是,我在这里要特别强调的是不能把公害仅仅看作是大气污染,或者海洋污染,而最可恨的是心灵的污染这一公害。这就是我就任市长以来一直强调的问题……
看来市长的演说还要继续下去。
但是,阿寅和牡丹对市长的演说丝毫不感兴趣,而是兴高采烈地用手势表达语言,或者相视而笑。
42.同上·窗户
从古老宴会厅的窗户可以看出,里面灯火辉煌。
三弦声,喧嚣声中夹杂着歌声。
43.同上·宴会厅
三弦伴奏之下,艺妓们翩翩起舞。
青观和市长早已退席,阿寅似乎成了首席客人,牡丹在他身旁作陪。
牡丹之外又来了三四个艺妓把阿寅围住,阿寅兴味极浓地看她们舞蹈。
舞罢,阿寅拍手喝彩。
阿寅:辛苦,辛苦!
牡丹:都到这儿喝吧。
艺妓们嘻嘻哈哈地坐在阿寅的周围。
44.同上·窗户
夜深了,从窗户传出阿寅和牡丹兴高采烈的歌声。
45.同上·宴会厅
客人几乎走光,正座上阿寅和牡丹还在引亢高歌,那位科长完全出于应酬地打着拍子。除此之外,只剩下坐在科长身旁不停地打哈欠的科员。
阿寅:喂,老兄,别光打哈欠,喝呀,喝呀!
牡丹:呶,你知道么?
阿寅:知道什么?
牡丹:这位科员的祖先就是这所房子的老爷。
阿寅:嚯,怪不得,他要是梳上发髻倒真象一位老爷。
牡丹:科长的祖先是下级武士。
科长:如果世道照旧,我现在得给这家伙当家臣哪。
阿寅:现在好啦,民主主义社会啦。好,家臣,你也唱一个。
科长:我可不行。
牡丹又唱了一个短歌。
阿寅:啊,高兴!今晚要喝个一醉方休。呶,牡丹。
牡丹:好!
科长:我明天还得上班,我就失陪……
阿寅:说些什么呀,科长,唱一个。
牡丹又唱起来。
科长无奈,只好打拍子。
阿寅与牡丹的歌声越来越趋向高潮。
46.晨景
揖保川在朝晖中波光粼粼,缓缓流去。
每家的屋瓦都披着一层晨露。
五月的鲜花从各家院墙探出头来,显得花团锦簇。
上班的人们各自匆匆就道。
这是龙野的一个静谧的早晨。
47.旅馆·一室
阿寅仍然鼾声大作,东伸胳臂西扔腿地沉睡未醒。
科长和科员的画外音:先生——车先生!
科长和科员招呼几次,阿寅沉睡不醒,他们只好把纸窗拉开。
科长:先生,早晨好。先生……先生!
阿寅微睁双目。
科长:接您的车到了,按昨天说的,今天参观市内名胜……
阿寅:那不关我的事,老先生一个人去就行啦。
科长:老先生说,他身体不舒服,让车先生去。……
阿寅:我不愿意,我也不舒服。
说完蒙上大被。
科长:……先生……
他简直要哭了。
48.道路
两旁尽是酒窖的道路,黑轿车疾驰而去。
49.车中
科长看着窗外给阿寅解说。
科长:这一带和从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画家们常来这里作画。从前青观先生画的建筑物,我想您一定感到满意。
阿寅:那当然。
他说完就狠狠打了个哈欠。
50.桥头
黑桥车开来,停下。
科长先下车,然后叫醒阿寅。
科长:先生,您从这儿看鸡笼山最美。我们希望无论如何把这个山给我们画下来。
阿寅:嗯,可以嘛。
说完又打个大哈欠。
科长:好,去下一个地方。
他上了汽车,看到助手位上打哈欠的科员就动了火,大加申斥。
科长:你要下下车!
51.龙野公园
这里可以眺望龙野全景,汽车来到这里停下。
汽车停了半天,可是一个人也不出来——没人下车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三个人全都睡着了。
司机看了看他们,也打了个大哈欠。
52.面条馆
阿寅、科长、科员三人在单间里吃午饭。
阿寅毫无食欲,只是茫然地坐着。
科员倒是吃得很香。
科长:到这样的地方来是为了什么呢,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谈谈老先生给我们画的那些画的价钱。您看,我们按多大的数目估计才行呢?财政部长也挂念着这件事……
阿寅:贵呀!
科长:那当然,日本最高峰的人物嘛。
阿寅:因为我曾经亲眼见过,就在我眼前三笔两笔画了几下,好象随便瞎画的,你猜卖多少?七万!
科长:随便涂抹的就七万?
科员:科长,我再吃一碗面条行么?
科长:你真能吃啊。——您大概也知道,地方财政是紧张的。当然,从市政府的角度来说,自然打算尽力而为……
阿寅一直注视着门口,这时他突然大声叫起来。
阿寅:啊,牡丹!
身着牛仔裤和无领衫,显得特别轻装的牡丹也大声打招呼。
牡丹:啊,阿寅兄,正吃饭?
阿寅:来来来,一起吃。
牡丹:老先生在?
阿寅:不在,不在!他……
牡丹:哎呀,太好了。
高高兴兴地跑过来。
53.大街
这条街房屋相当整齐,格调较高。此刻来往行人不多。青观漫步走来。他在一所房屋前停步,看清姓名牌之后进去。
54.志乃的家
房舍不大,但小巧玲珑,青观在门厅处止步。
青观:打扰您。
“哪一位?”
话音刚落,一位气质高雅的姑娘出来,端端正正坐好之后应对。
姑娘:欢迎您。
青观:志乃先生在家么?
姑娘:在家。
青观:我是池之内。
姑娘:好。
她站起来,走到紧靠里面的一间屋子前面,跪坐下来之后传话。
姑娘:先生,池之内先生来访。
姑娘说完就起身去了后房。
工夫不大,这家主人志乃走出房间。
这是一位老妇人,从现在的风度可以看出,当年一定是一位很有风采的人物。
青观满怀激情地注视着对方。
志乃跪坐在门厅的木板台阶处,目不转睛地看着青观。
青观:看出来啦?
志乃:是和夫吧?听说你来了。请。
青观深施一礼之后脱鞋。
55.龙野的傍晚
傍晚的鸡笼山染了一层茜红色,夕阳西下。
宁静的街道,晚钟声不绝如缕,余音袅袅。
56.旅馆·走廊
女仆端着放满酒壶的托盘匆匆走来。
嘈杂的谈笑声从纸拉窗传出来。
57.同上·阿寅的房间
牡丹之外还有两名艺妓围着阿寅正在大声谈笑。
科长和他的科员也在座,但两人似乎相当疲劳。
阿寅:跳呀,跳呀!
牡丹:不行,科长不跳可不行。
科长:我什么都不会。
牡丹:撒谎,撒谎!这位科长跳得可好呢。
其他两名艺妓大声起哄。
科长无奈,站起来钻进隔壁的房间。
阿寅:好啊,等着看好节目吧!
牡丹:等等。
阿寅:什么?
牡丹:真的明天回去?别跳了。咱们坐市政府的车一起到奥津温泉去,那多有意思。
阿寅:好,好,就那么办,就那么办。
牡丹:你净耍嘴皮子。实际上早就想老婆了。
阿寅:胡扯。没老婆,没那玩意儿。
牡丹:撤谎。
阿寅:真的,真的。唯有这一点可是绝对真的。
艺妓们哄堂大笑。
阿寅:我们等着哪。
披着睡衣的科长出来。
艺妓弹起三弦。
牡丹:嚯,真漂亮啊!
那位科员正襟危坐唱起来。
科长随着歌声起舞。那滑稽的动作,令人捧腹。
一时欢声雷动。
58.窗户
从大敞大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房间里吵闹得一塌糊涂。
三弦声在宁静的龙野街上回旋、激荡。
59.志乃的家
晚饭之后,青观坐在廊檐之下安安静静地吸烟。
志乃以其文静的举止备茶。
应门的那姑娘出来,跪坐之后行礼。
姑娘:先生,我失陪了。
志乃:啊,辛苦了。
姑娘行礼之后走开。
月光映照下的狭窄的庭院,芍药初绽。
青观接过志乃递上来的茶。
青观:偶而也看看我的画吗?
志乃:去年您在京都举行个人作品展览时,我去看了。
青观:是么?其中也有你画的呀。
志乃不由得脸红。
志乃:对,我看到了。
青观:……
不知附近哪一家有人吹箫,箫声清越,清晰可闻。
青观:真安静啊。
志乃:不过,因为太安静了,所以好象只有我一个人在打发这岁月,十分寂寥。
青观忽然端正姿势,面向志乃。
青观:志乃,很对不住你。
志乃:为什么?……
青观:我对你这一生负有责任哪。
志乃好象故意要把话岔开似地笑笑。
志乃:和夫,从你现在这话看出,你和从前相比,一点儿也没变哪。
青观不由得满脸通红。
青观:可是我在后悔哪。
志乃:那么,假使你现在另选一个生活方向,你是不是能说就完全不后悔了呢?
青观:……
志乃:我最近还想过,人的一生后悔是无穷尽的。后悔难免,一种是以为想当年那样就好了的后悔;一种是想当年为什么干了那种事的后悔……
青观避开她的眼光望着院子,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箫声抑扬起伏,仿佛清风吹过竹林一般。
60.旅馆外面(翌晨)
黑色轿车停在旅馆外面。
旅游科那位科员站在车旁不停地打哈欠。
门口站着旅馆主人、女侍,以及市政府的小吏两三人。
在科长陪同之下,青观和阿寅走出正门。
科长:对不起,请快些,因为时间不多了。
站在门口的那些人向青观行礼,青观上了汽车。
这时,有人喊“阿寅!”
阿寅一愣。
牡丹颈上围着一条时下流行的窄围巾气喘嘘嘘地跑来。
阿寅:怎么,你来啦。
牡丹:睡过了头,匆匆忙忙跑来了。瞧,在龙野给你买的礼物,好好收着呀。
阿寅:谢谢。
科长:对不起,请快些吧。
牡丹:快上,快上。
科长关上门,自己跳上助手位,车就要开走。
牡丹:你可再来呀。
阿寅:下次来了咱们就结婚。
牡丹:真的?当然,就是撒谎我也高兴。我等着你。
牡丹挥手相送。车开走了。
阿寅:啊,多么大方的女人哪。科长,你说对不?
科长:对,她是龙野艺妓的代表人物。
阿寅:怪不得。
阿寅无限感慨。
他旁边的青观突然欠起身子朝前望着。
顺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志乃站在一大片酒窖宅地的角上。
青观不由得从车窗探出头来。
志乃看清楚车上坐的是青观,低头一礼。
志乃的身影被远远抛在后面了。
61.题经寺·院内
林木披上绿装,院内已是初夏的景色了。
有前来拜庙的年轻人,有哄孩子玩的年轻母亲。
阿樱在院子的一角向和尚发牢骚。
和尚:嗯,那可不好。
阿樱:一天到晚丧魂失魄似的。刚回来的两三天,我们还以为由于旅途疲劳,所以也没特别注意,可是此后竟然每天如此。
和尚:不好,这可不好。
阿樱:他婶子给他精心做的菜,他连筷子也不伸,说什么在龙野如何如何。龙野是他陪青观先生去的那个地名,仔细一问,我哥哥说,他在龙野旅馆里每天净吃好的,而且每晚艺妓都来。
和尚:不好,这可不好。
阿樱:我担心的是,说不定哥哥喜欢上哪个艺妓……啊,不是说不定,从过去的情况来看,这已经成了惯例了。
她说完长嘘了口气。
背着书包的满男出现在山门处。
阿樱:啊,满男来啦。和尚,我跟您净发牢骚,对不起。
她跑过去找满男。
和尚不胜感慨。
和尚:艺妓呀……那可不行。
62.寅家老铺·饭厅
恒子正淮备午饭,她招呼二楼的阿寅。
恒子:阿寅,吃饭啦!
龙造和社长在店堂里谈话。
龙造:啊,又跟你谈龙野啦?
社长:看起来,他对龙野十分怀念哪。
阿寅郁郁寡欢的样子进了饭厅,坐在桌前。
恒子:阿寅,豆腐渣做得很好吃,你要多吃啊。
阿寅:婶子,豆腐渣是人吃的么?
恒子:哎呀,真造孽!我以为你喜欢吃,所以特意做的。
阿寅:我该打,该打。我这是沾染上奢侈的恶习才说了混帐话。这不是龙野啊,社长,对吧。
社长:对对,葛饰柴又镇的寅家老铺啊。
阿寅:过贫穷日子的粘糕小铺啊,豆腐渣就算好菜了。
他吃了一口豆腐渣,心情郁闷地望着虚空。
阿寅:这时候要趟在龙野呀……
恒子:(小声地)瞧,又来啦。
阿寅:洗个澡,然后换上浆洗好的睡衣回自己的屋子。这时候,饭桌上早已摆好濑户内海的鲜鱼做的各种菜,小碗生鱼片,大碗小碗的成套的菜,外加一个蛋羹等等。酒呢,管保有一瓶真正的老窖滩酒。这时候,漂亮的女招待就说,“先生,请慢慢地用吧。”我就说,“人多吵得厉害,今天晚上来两个艺妓就行啦。”我这么一说,她就说,“好,一定遵命。”(说到这里拍了几下手)我这么一拍手,社长,你猜怎么样?
社长:一定是隔扇一拉,艺妓就出来,“您晚上好,谢谢您啦”。
阿寅:啊,讨厌,讨厌。你怎么用那种腔调说话,把人家的美梦破坏了呢?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给你学一遍,你好好听着。一招待说,“是,遵命。”然后由她拍手,这时候,隔扇轻轻地拉开……
这时店堂有人来,招呼了一声:
“您好!”
阿寅:噢,那不是牡丹么?有什么事儿么?怎么今天特别漂亮啊!
匆匆来到厨房的正是旅行装束的牡丹。
龙造、恒子、社长等人无不哑然。
牡丹:阿寅!
阿寅吃了一惊,不由得加大嗓门。
阿寅:哎呀,牡丹!
牡丹:啊,太好了。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我一直想,偏巧你不在家可怎么办哪。
阿寅:怎么,你到这儿来有事?
牡丹:哎呀,你真够受的。你不是说跟我结婚么?
阿寅:哦,对,对。可我居然忘个一干二净。
牡丹:哼,真薄情!
她立刻上了饭厅的席铺,拧了一下阿寅。
阿寅:好疼!
社长拔脚就跑了出去。
阿寅:叔叔,婶子,干嘛发愣啊,过来,过来,见见面呀。她叫牡丹,和我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龙造、恒子怯生生地过来。
牡丹三个指头拄着席铺深深施礼。
牡丹:贸然前来打扰。我叫牡丹,请多关照。
恒子生硬地点点头。
恒子:怎么办,唐突之间,话从哪里说起好呢。
龙造:嗯,这没什么……总而言之,这个……那个……
阿寅:叔叔,你稀里糊涂地说些什么呀,——啊,阿樱。
阿樱领着满男进来。
阿樱:我们回来啦。
阿寅:(对牡丹)这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我妹妹阿樱。
牡丹:啊,您好。
龙造:喂,阿樱,这可是大事啊。
阿博和社长跑来。
阿博:阿樱,真的?
阿樱:什么真的?
阿博:(发现牡丹)实在……
阿寅:呶,阿博,这是牡丹。
阿博:初次见面,我是他妹夫阿博,请多关照。——啊,叔叔,我听了大吃一惊啊。
龙造:这简直太突然啦。
阿寅:什么?
社长:阿寅,给我也介绍介绍嘛。
阿寅:这位是隔壁印刷厂的社长,章鱼。
阿樱:怎么回事?
阿博: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社长:初次见面,我叫桂梅太郎。啊,这可太好啦。这下子可得喊寅家老铺万岁了。呶,龙造大叔,是吧?
龙造:我觉得好象在做梦呢。
恒子:阿樱,是不是该通知一下和尚?
阿樱:所以我问什么事嘛。哥哥有什么事吗?
阿寅:我也不知道。
社长:又来啦,又来啦,哈哈哈……
恒子:阿樱,要举行结婧礼啦。
阿樱:谁的?
阿博:你哥哥呗。
阿寅:说什么?——喂,我跟谁结婚哪。
龙造:别装糊涂!不就是她么?
牡丹,没有的事!
社长:妙,妙。哈哈哈……
阿樱:哥哥,真的?
阿寅:没有的事,怎么可能呢?
龙造:嗯?
阿寅:这些人不喜欢开玩笑,他们也从来不瞎说话。呶,牡丹,就这么回事。
牡丹:实在对不起,都因为我随便瞎说。
阿寅:没什么,没什么,错在把瞎说当真话的一方。
社长:怎么?开玩笑啊,啊……
大家立刻泄了气,低下头来。
印刷厂的工人们一窝蜂似地跑进来。
工人甲:阿寅老兄,恭喜!
工人们都喊恭喜。
工人乙:赶快生孩子啊。
工人们哄堂大笑。
阿寅发了火,站起来喊。
阿寅:有男人生孩子的吗!快回去干活!
63.题经寺·钟楼
源公虔诚地撞钟。
乌鸦返巢,鸦声阵阵。
64.寅家老铺·饭厅
大家围着饭桌,笑声不断。
阿樱和恒子已经吃完。阿寅、龙造、阿博三个人还在喝酒。
阿樱:这都是哥哥的不是,谁听了都难免大吃一惊。
恒子:光说别当真也免不了当真。这事出在别人身上,我可不知道,可这是说要成家的呀。
龙造:我大吃一惊,心脏差点停了摆。
阿寅:啊,够了,够了,和你们这些不懂风趣的人呆在一起呀,可真别扭。
阿樱:这么风趣可够受的。
阿博:哥哥,有不伤大雅的玩笑,可是也有开不得的玩笑啊。
阿寅:瞧,你又板起面孔认真啦。你就是不懂玩笑。并不是认真就好嘛。人活着就得找点乐。阿樱,晚上你们俩都谈些什么?不感觉闲得无聊么?我这么问也许不礼貌。
阿樱:要象哥哥您这样什么都当玩笑讲,那么,现在您认认真真说的这些话,人家就全当玩笑听。
阿博:因为你过去就干了好几次这种事。
阿寅:你说什么?!
正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社长进来了。
社长:晚上好。——嗯?牡丹不在?
恒子:吃过午饭立刻就出去了,说是晚饭之前回来,我们等她一阵子,因为很晚还不回来,我们就先吃了。
社长:嘿,还挺忙的哪。
阿寅:太晚啦,牡丹这家伙干什么去啦。
阿樱:可真的。
社长:别着急,别着急。大概是和意中人正热乎着哪。嘿嘿嘿……
阿寅:喂,章鱼,你为什么只能有这种卑鄙龉龊的想象呢?
社长:开玩笑嘛。
阿寅:有不伤大雅的玩笑,可是也有开不得的玩笑啊。她和那地方的陪宿的艺妓可大不相同。你注意她说的话吧。
社长:我错了,错了。
牡丹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阿寅:啊,牡丹回来啦。
牡丹进来。
大家都说:“回来啦。”
阿寅:这么晚,到哪儿去啦?
牡丹:到意中人那里。
阿寅:又来啦,又来啦。——社长,瞧牡丹的玩笑开得多么好。来,来。
恒子:肚子饿了吧?
阿樱:请吧。
牡丹:谢谢。
她疲劳不堪的样子上了席铺。
阿樱:给您来杯茶?
龙造:来啤酒吧。
阿寅:对,对,婶子,啤酒。
阿樱:怎么啦?好象很累。
阿寅:出了什么事儿?
牡丹:(悄声地)钱的事呗。
阿寅:让钱憋着啦?用多少?
说着伸手到怀里掏钱包。
牡丹:二百万元。
阿寅:嗯?
大家吃了一惊。
阿寅打开业已掏出来的钱包,看了看里边之后又揣到怀里。
阿樱:借那么多钱干什么用?
牡丹:(苦笑)不是借,是贷给别人了。
大家又为之一惊。
社长:牡丹是财主啊。
牡丹:社长,是这么回事儿。我总不能当一辈子艺妓吧?我供着弟弟上大学,还得打发妹妹出嫁。所以,尽管背后有人叫我是吝啬鬼牡丹,可我仍然照我的想法行事,五年来我一点一点地攒了这么点儿钱。两年以前,我听了一位客人的甜言蜜语,他说把这笔钱借给他,他比银行多给我四五倍的利息,我就贷给他了,结果,却收不回来了。
阿樱:他不还啦?
牡丹:就是。(看看表)我用用电话。
她去店堂挂电话,找出记事本查号码。
阿寅瞪着社长,小声申斥他。
阿寅:刚才你那是什么态度。
社长:玩笑,玩笑。
阿寅:所以我说嘛,有不伤大雅的玩笑,有开不得的玩笑。
阿博:哥哥!
恒子:嘘!
牡丹挂通了电话。
牡丹:喂,喂,鬼头先生家吗?……我是龙野的牡丹,我为了前几天电话里谈过的事,现在到东京来了。今天到上野你那铺子去过,说是你去打高尔夫球去了,我等了好久。明天非得面谈不可……
大家竖起耳朵听着。
牡丹:尽管你那么说,我可不是能够那么轻闲过日子的人哪,现在还当艺妓哪。……撒谎,你在说谎,你在骗我哪。既然一文不名怎么能去打高尔夫球?喂,喂……
看起来对方挂断了电话,牡丹非常遗憾地撂下听筒,回到大家这边来。
牡丹:对不起,吵吵嚷嚷的。
阿博:他是有计划地干的吗?
牡丹点头。
牡丹:吃了我这样亏的人很多。到处筹款,开设公司,然后宣告公司破产,逃之夭夭。我是个傻瓜,开头我还以为,他的公司破产成了穷光蛋了,那也就只好自认倒霉,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今天我去的那地方,就是他在上野繁华大街开的一家规模很大的菜馆,除此之外,他还开了酒巴、酒馆,自己住着高级公寓。他说这都不是以他的名义开的,所以不能还债。瞧,多么霸道。他以为这么干,我们就只好忍气吞声……
大家听了,心情黯然。
牡丹立刻改变表情。
牡丹:看我,大家高高兴兴地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偏说这些让人不痛快的话。——阿寅,高高兴兴地喝吧,热闹热闹,我去换换衣服就来。
她站起身快步上了二楼。
大家目送着她。
恒子:人世上真有这么不讲理的汉子。
龙造:我认为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
阿寅突然站起。
阿寅:我去一趟。
阿樱:上哪儿?
阿寅:去找那小子!
阿博、社长连忙拦他。
阿博:你先等等。你去干什么呢?
阿寅:简单得很,给他几个嘴巴。
社长:那可不行,别干那种事吧。
阿寅: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阿博:哥哥,你先坐下,敌人非常欢迎你这么干。
社长:我刚想起来,我的朋友中就有因为这么干吃了亏的。
阿寅:好,那么把这问题交给警察,让他去他该去的地方,受到法律制裁,牡丹那二百万就能要回来。
阿博:这事不那么简单。
阿寅:怎么不那么简单?年轻的艺妓攒的血汗钱,让那小子给骗去了,可是他开着大铺子,又打高尔夫球,可就是不还帐——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难道没有法律啦?有法律呀。
社长:那掌管法律的也并不是多么高明的人哪。
阿寅:怎么,你们净说泄气的话,牡丹多可怜啊。
阿樱:哥哥,你别大声喊。
龙造:呶,阿寅,你的心情大家都理解,这是关于钱的事啊,你交给社长给办怎么样?社长办不了的时候你再出马。呶,阿樱你说呢。
阿樱:对,哥哥,就这么办吧。这么办最好。
阿博:事情复杂呀,象哥哥您这样热心肠又直率的人,未免有点儿……
阿寅:我懂了。我替你说了吧,你是想说,我这人是个糊涂虫、愣头青。
阿樱:哥哥!
社长:阿寅,我一定尽力而为。
阿寅:好,那你明天傍晚以前,把二百万如数给拿回来,一个也不许少。拿不回来可不答应你。
社长:明白了。
他长长地嘘了口气。
这时,牡丹咚咚地从二楼下来。
牡丹:阿寅,让大家久等了,好,喝吧。
阿寅:好,喝呀。
大家连忙笑脸相向。
阿寅:方才大家谈了那笔钱的事。
牡丹:今天晚上不谈那件事了。热闹热闹。
阿寅:好,婶子,来酒吧。社长,别那么哭丧着脸,把你们那儿的工人叫来,大家一起热闹一下!
阿樱和恒子准备酒。
社长跑出去叫人。
65.同上·后院
饭厅里笑语声喧。
社长长吁短叹地自言自语。
社长:这么麻烦的事落到我的头上,这该怎么……
66.高级公寓·外面(翌日)
这是一个安静的住宅区。牡丹与社长走来。
他们在一处大厦前停下,仰首望去。这是一所相当宏伟、白色装修的高级公寓。
社长:他真的住在这儿吗?嗯?
牡丹大步走去。
67.同上·传达室
牡丹与社长表情紧张地走上前来,站在初老年纪的守卫面前。
牡丹:我打听一下,鬼头先生在这儿吗?
守卫:鬼头先生……你是问先生本人呢,还是问他太太?
牡丹:问他本人哪。
守卫:三十分钟之前出门了。
牡丹与社长面面相觑。
社长:那就见见他太太吧。
守卫:您的名字……
牡丹:龙野的藤村。
守卫:啊,他已经吩咐下来,如果有叫藤村的来访不要让她进来。
社长:可是我们有很重要的事啊。
守卫:可是他说得很坚决。
说完再也不理他们。
牡丹十分气愤,和社长一起出来。
68.江户川大堤
初夏季节,晴空万里,白云点点。
阿寅躺在草坡上,十分焦躁,仰望蓝天白云。
源公一只手拿着卦签跑来。
源公:大哥,大哥,卦签抽来啦!
阿寅:好!
他立刻坐起来,急忙打开卦签,立刻大怒。
阿寅:凶啊,怎么搞的。——钱财丢失,债款不归。——浑蛋,你怎么抽了这么个玩意儿来。
源公:我本来就是老老实实抽的嘛。
阿寅:这就是说,你很不聪明。
他想把那卦签拴在源公脑袋上,这时,阿樱从此路过。
阿樱:哥哥,你干什么哪?
阿寅:阿樱!
急忙跑上前去。
阿寅:社长那家伙能干好么?我一直放心不下,坐立不安,还是我跟她去就对了。
阿樱:能行,因为社长曾经为这类事情花过心血啊。
阿寅:我现在就去好不好?
阿樱:你连地址都不知道嘛。只有祈祷天神保佑顺利啦。
她说完就走。
阿寅无所适从地跟着她走去。
69.赤坂附近
饮食店林立的狭窄街道。
行人拥挤,牡丹和社长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地走来。
70.天津饭馆
这是在城市中心的繁华街一所大厦下面开设的一家中国饭馆。
午饭时间已过,客人不多,牡丹和社长在这里。
牡丹脱下日本式的袜子揉脚。
牡丹:不该穿和服到这儿来。啊,好疼。
社长:走的时间太长了,累得够受吧?
牡丹:连累您百忙中陪着我跑,实在是过意不去。
社长:我不是早就说别介意么。——这么晚哪,不是说总是两点钟到这儿么。
一直注视着门口的牡丹,不由得一愣。
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他跟柜台上的年轻人说了几句话。
这人身穿轻便服装,脸晒得黑黑的,显得十分精干。这人就是本店经营者鬼头。他按柜台上那年轻人所指,朝牡丹这边望了一眼,神色略显狼狈。
牡丹马上站起。
鬼头作个笑脸,朝二人这边走来。
鬼头:啊,少见,少见,找得真准哪。
牡丹:我既然来了就要把一切都调查清楚。
鬼头瞟了一眼社长,然后落座。
社长递上名片。
社长:我和这姑娘认识,所以陪她来了。
鬼头:陪同的呀,那可辛苦啦。找我有什么事吗?
牡丹强压着愤怒,从手提包里拿出借据。
牡丹:请你还这笔钱。
鬼头:电话里不是说得很清楚么?这个公司已经倒闭了,所以我是身无分文哪。决不撒谎,你不信只管调查。
牡丹:可你实际上不是开者这么大的饭馆,住着那么好的公寓么?
鬼头:这铺子是我弟弟的,我那个家呢,是我老婆的。我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公司倒闭,我也觉得非常遗憾,但我也是个受害者呀。我在电话里已经跟你说过,你是相信我才把钱交给我的,这事只能说你当初做了一件错事。
牡丹想说什么,因为满腔愤恨,以致气得她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一个伙计走上前来和鬼头耳语一阵。
鬼头:啊,知道了,等一会我挂电话。——社长先生,怎么样,事情嘛,结果就是这样。
社长一直认真地听他俩的来言去语,这时他立刻把话接了过来。
社长:我也是一个不成材的业主。大概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但是,请你考虑,牡丹这二百万元是怎么积攒起来的?如果这笔钱落了空,她是多么痛苦啊。你说你分文没有,这我知道,可是你太太和弟弟都有钱哪,要说从你太太和你弟弟那里根本无法通融一百万二百万元钱,这是谁都不相信的。
鬼头:我老婆和弟弟有多少钱干你什么事!
社长:可是……
鬼头:我们在这儿谈这问题,给人家铺子添麻烦。
牡丹:我要控告你!
鬼头:那就请吧。我也觉得与其在这儿哓哓不休,那么办倒更合适。
社长:这怎么是哓哓不休?真不象话。
鬼头倏地站起。
鬼头:我还有事,我不欢迎再到我家或铺子来找我。
他大步走进后屋。
牡丹望着他的背影,悔恨交加,不禁落泪。
71.寅家老铺·店内
一位客人在吃粘糕。
恒子过来给倒茶。
阿樱在饭厅整理衣服。
阿寅从二楼咯噔咯噔地下来。
阿寅:喂,牡丹怎么啦。还没回来?
阿樱:哥哥坐立不安地搂上楼下紧跑有什么用呢。坐下来喝喝茶嘛,我现在就给你泡去。
阿寅:混球儿,我能消消停停地坐下来喝茶吗?阿樱,你到车站那里看看去!
阿樱:别那么大嗓门儿,有客人哪。
阿寅:章鱼这小子怎么这么磨磨蹭蹭。
他心急火燎地朝门口走去。
客人:这粘糕多少钱?
阿寅:二百万块。
客人:?!
阿寅来到门口,正赶上龙造回来。
阿寅:叔叔,上哪儿去啦?
龙造不答,阴沉着脸进了店堂。
龙造:阿寅,你来一下。
他进了饭厅。
阿寅跟来。
阿寅:什么事儿?
龙造:刚才我到代书那里去打听过了,那老头子说,二百万元很难弄回来呀。
阿寅:到底难在哪里?对方并不是在桥下面要饭的乞丐呀!他住高级公寓,还打高尔夫球哪!
龙造:问题就在这儿。干坏事的家伙净钴法律的空子,只顾自己,不管穷人死活,而且是千方百计地设法免于惩罚。
阿寅: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呢?
龙造:当代书的那老头子详详细细地跟我说了,我也不太懂。总而言之,这种人狡猾得很,千方百计地找便宜。
阿樱望着门口,招呼阿寅。
阿樱:哥哥,回来啦!
阿寅连忙欠身望去。
只见社长、牡丹现出精疲力竭的表情走进店来。
恒子:啊,回来啦,辛苦辛苦。
牡丹:回来了。
阿樱:累了吧,请上来。社长也辛苦了。
龙造:恒子,给他们拿点冷饮什么的。
社长和牡丹以无可奈何的表情坐下来。
阿寅迫不及待地凑到社长身旁。
阿寅:喂,办得怎么样?钱拿到啦?
社长两手拄着席铺,深深低头行礼。
社长:实在对不起。
阿樱:不行?
社长:我已尽了最大努力,但不是他的对手。牡丹,请原谅我不中用。
阿寅突然抓住社长前胸。
阿寅:所以我早就说你不中用。我早就担心结果可能如此。畜生!
阿樱:哥哥,别吵啦!
阿寅:阿樱,你们不让我去所以才出这种事,为什么干这种没用的事?
社长:阿寅,你打我吧,如果你打我能解解气,你怎么打都行。我简直不知道多么想狠狠地揍那小子。但是,揍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阿樱:就是嘛,我很理解社长的心情。
阿寅听她说话的时候仍然攥紧拳头。
牡丹现出十分抱歉的表情。
牡丹:真对不起,给大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龙造:事情的结果到底怎么样?
牡丹:结果是,他的生意、公寓、汽车等等,名义上全都是他老婆和兄弟的。打官司也解决不了。
阿樱:他老婆的就不能……
牡丹:法律呀,法律上好象就是这么定的。所以他坚持这一点:负法律责任偿还的才有义务偿还,总而言之,我已经知道,即使打官司也绝对拿不到钱了。
阿樱:可是,这是你千辛万苦攒的钱……
牡丹:那小子还管这个?
恒子:真可怕。
龙造:这样的人不仅是他一个,多着呢。
社长:这话我也是想这么说的。
他有些伤心,抽了抽鼻子。
大家沉默不语,陷于深深的绝望之中。
阿寅突然站起,跑上二搂。
龙造:干什么?
阿寅一只手拿着帽子咯噔咯噔地跑下来。
阿樱慌忙站起。
阿樱:哥哥,干什么?
阿寅表现出下了决心的神气望着阿樱。
阿寅:……阿樱,你记住,可能明天早晨刑警到这儿来问你:“车寅次郎是你哥哥吗?”那你就这么说,我的确有这么个哥哥,可是八年前我们已经断绝了兄妹关系。现在,他不是我的哥哥,我也不是他的妹妹。不然,满男又会成为犯人的外甥啦。
牡丹大吃一惊。
阿樱一声不吭地听他讲,这时连忙反问他。
阿樱: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不明白。
阿寅:叔叔,婶子,长时间以来多蒙照顾,我走啦。
龙造:上……上哪儿去?
阿寅:这还用问。找欺负牡丹的那家伙去,我揍得他出不了门。法院把他当朋友,我就把他当敌人!
他转身要走,阿樱、龙造、恒子慌了神,跑上来,拼命拉住他。
阿樱:哥哥,等等!
龙造:不行,这不行!
阿寅:放开我!
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牡丹跑出来拼命拽住他。
牡丹:阿寅,你听我说。
阿寅:……
牡丹:我很幸福呀,我现在真幸福……
她眼里闪着泪花,吃惊地注视着阿寅。
牡丹:就凭你刚才这几句话,那两百万元我干脆一文不要也甘心哪。……我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有个男人以这样的心情待我。……阿寅,我太高兴了……
牡丹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阿樱、恒子也被引得落泪。
一位客人站在门口,是来买粘糕团的。
客人:买粘糕。
恒子:对不起。现在正忙着哪。
龙造:别都在那儿站着了,回饭厅去吧。呶,大家喝一杯。
恒子:对。那就索性把店门关了。
阿樱:牡丹姐请吧。
大家又回到饭厅来。
龙造:社长,你也累了。——怎么?好汉子永远是泪不轻弹的呀。喂,阿寅!阿樱,阿寅出去啦。
阿樱:怎么?
她慌忙跑了出去。
72.天神庙前
太阳偏西。下班的、买东西的男男女女,来往不绝。阿寅大步走去。
阿樱追上来把他拉住。
阿樱:哥哥,不行啊,不能去啊,牡丹不是说得那么恳切吗?
阿寅:你以为我上哪儿?
阿樱:不是上那家伙那里吗?
阿寅:真浑,连他住在哪儿我都不知道,怎么去得了?
阿樱:那么你去哪儿?
阿寅:你不知道。
他拨拉开阿樱的手走去。
阿樱:哥哥,告诉我。
阿寅:别担心我。
他仿佛满腔怒火似地在众人中穿行而去。
阿樱停在来往人群中,茫然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73.池之内宅邸·门厅(夜)
青观从走廊上走来,大概是正在作画,身上穿的工作服染了许多颜色。
阿寅坐在门厅的板台上。
女仆颇为惊奇地站在他身旁。
青观:噢,少见哪。上来,上来。
阿寅站起,表情有些紧张。
阿寅:我在这儿行,有件事情想拜求先生,你能答应吗?
青观:什么事?
阿寅:对不起,给我画一张画行吗?不是前些天画的那样小画,画个更大的,有颜色的,而且画得很仔细的。
青观表情有些惊异。
阿寅:因为,前些天我们去的龙野那里有个艺妓名叫牡丹,大概先生您不记得她,她攒的血汗钱被一个坏蛋骗去了,现在十分困难。我想帮她的忙,可是我什么也不会。所以我想请先生给画张画,然后卖出去。您上回三笔两笔抹的就卖了七万元,所以我想,您再稍微仔细些,准卖个大价钱,我把这笔钱给她。求您啦,我在这儿等着拿。
青观听了很不耐烦。
青观:很遗憾,这,我办不到。
阿寅:您别这么说吧。我也知道,这是厚着脸皮来求您的,可是我还不得不来求您。请您无论如何帮帮这个忙。
青观:难以办到啊。干脆说吧,作画是我的工作,不是为了拿出去卖钱。
阿寅:您别把话说那么绝吧。
青观:你如果用钱,那就直截了当地说好啦。为数不大的话我一定想办法。
阿寅:那不行,我不是来敲诈勒索的,我不要现钱。呶,拜托了,您就随便画几笔嘛。
青观:你不懂,作画的把画画当作生死搏斗啊。随随便便地就能画出来么?总而言之,这事我办不到。
青观说的干脆,阿寅也动了肝火。
阿寅:你这是什么话,前些日子你在我家不是就那么随随便便画的么?转手就是七万块呀,我可以为这是好买卖。画画卖钱算什么错事?难道你不是净卖高价所以你才住上这么阔气的大宅子吗?
青观:(勃然变色)你怎么跟我这么讲话?就算你曾经待我不错吧,这也太不礼貌啦。
两寅,你是不画的啦?
青观:我拒绝!
阿寅:好,好,我这叫老猫钻灶坑,没逮着老鼠闹了一身灰。我只跟你说,想当初我在上野小酒馆里头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可不知道你是个这么有钱的富翁,以为你是个无依无靠的老头子,所以我把你带回家,让你住下。如果你觉得我家不错,即使我们感到麻烦也要忍耐下去,让你住上一两个月都可以,我是这么想的,是真这么想的。可你哪,对于一个凭劳动吃饭的艺妓,当她的血汗钱被坏蛋骗光,形同落难了,可你却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你太不象话了。我还真不愿跟这样的人再来往了,我还不要你的画了呢。我不愿意再看到你。(对女仆)大姐,打扰你了。
他大步走出去,把格子门摔得很响。
青观呆呆地站在那里。
夫人:谁呀?说话这么大的嗓门儿。
青观不答,转身大步去了后房。
74.上野车站
坐夜车的旅客相当多。拿着提包的源公和阿樱快步走来。
75.车站内食堂
车站里边的一个大众食堂。
阿寅坐在一角吃汤面。
这里听到车站的广播。
阿樱走到阿寅背后。
阿樱:哥哥!
阿寅:噢,对不起,这么晚了。啊,源公陪你来的呀,这可太好了。
阿樱就坐。
阿樱:牡丹姐再三叮咛,叫我替她向你道谢。
阿寅:现在她已经在半路上哪。
阿樱:我再三留她住一晚上再走,可她说无论如何得今天走,说明天还有活。
阿寅:当艺妓可不轻松啊。源公,你吃碗汤面好不?
把钱包递给源公。
源公高兴地去买面。
阿樱:你有钱?
阿寅:别挂心。年轻力壮的哥哥,还能让妹妹操这份心么?
他端碗喝面汤。
阿樱:哥哥,你上哪儿去啦?
阿寅:你管这个干什么。反正不是好地方。(看看表)啊,开车的时间到了。阿樱,替我问候大家,告诉满男,让他听老师的话,好好用功念书。
说完站起。
阿樱:下回什么时候回来?
阿寅:怎么说呢,还是问天老爷吧。
他走出几步,可是想了想又回来。
阿寅:喂,你看她……
阿樱:她是谁?
阿寅:牡丹呗。要是她愿意嘛,我倒想成家呢。
阿樱:(一愣)哥哥,真有这番心思?
阿寅:(有些难为情地笑笑)浑球儿,开玩笑嘛。你们真笨。——再见吧。
他从源公手里接过钱包,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大步走进人流去了。
阿樱久久地望着他,伫立不动。
开车的铃响了。
(溶出)
76.夏云
翻腾奔涌的积云。
时序已是八月了。
77.寅家老铺·店内
恒子汗流浃背的刨冰。
龙造在饭厅里,他光着上身,让阿樱给他炙穴位。
龙造:好热……
阿樱:别老喊热,闲坐着不也是热么?
她停下来,扇着团扇瞧了一眼店门口。
青观站在店门口正在向里边张望。
阿樱:大叔!
青观进来。
恒子:啊是您……
青观:我是青观。
恒子:对,对,青观先生,你有事吗?
阿樱和龙造连忙出来相迎。
龙造:难得,难得!
阿樱:前些日子很对不起。
龙造:我们根本不知道是您。
恒子:请您包涵。
她深深鞠了一躬。
青观:不必客气,不必客气。那……寅次郎君在吗?
人们面面相觑。
龙造:那浑小子又干了不礼貌的事……
恒子:实在是个没教养的家伙,请您格外原谅。
青观:不,我不是为这个事来的。他不在家?
阿樱:老实跟您说,上月底就出门了,从那以后就没消息。
青观:旅行?
龙造:您找他有什么事?
青观:哦,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寅次郎君旅行去啦,好,我就回去啦。
恒子:瞧,您连杯茶也不喝。
青观转身大步走了。阿樱急忙追了出去。
78.天神庙前
炎天暑日,庙前行人很稀,青观快步走来。阿樱边追边喊。
阿樱:先生!
青观回头。
阿樱:我哥哥在龙野给您添了很大麻烦,实在对不住。
青观:没有,没有。相反,他倒帮了我很大的忙。
阿樱:不会吧。
她脸有些发红。青观端详着她的半边脸发问。
青观:前些日子把钱送到我家的,是不是你呀?
阿樱:是我。那时候,有失礼貌。……您这次特意到舍下来究竟为什么事呢?
青观:哦……
他略加思索之后仰起脸来。
青观:江户川在这边吗?
阿樱:是,您想去看看,我陪您去好不好?
青观:你铺子里的活……
阿樱:现在铺子闲得发愁了。
二人在骄阳之下朝江户川走去。
79.龙野·揖保川
孩子们大声喊叫着在河里打水仗。
阿寅冒着烈日炙烤从桥上懒洋洋地走过去。
80.道路
阿寅碰到一个头戴大草帽的卖冰棒的,他买了一支冰棒。
81.牡丹的家·外面
阿寅嗍着冰棒走来,他突然停步。
原来他看见,寒酸的长排房外面有个手压井,牡丹正在打水。
阿寅悄悄来到她跟前,低声搭话。
阿寅:喂!
牡丹一回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牡丹:啊,原来是你!怎么……
阿寅:这还用问,要和你结婚才赶来的嘛。哈哈哈……
牡丹忽然一本正经地拉住阿寅的手。
牡丹:你进来,进来!
阿寅:什么事儿?
牡丹:先别问,进来,进来。
阿寅被她拉着手噔噔地跑进家里。
82.同上·家里
牡丹把阿寅拉进只有两间小房子大小的家。
阿寅:干什么呀?究竟是什么事啊?
牡丹:你看这个!
牡丹指给他看的是,墙上挂着裱好了的一幅杰出的画。
牡丹:看出来了吗?青观先生的画呀,最近给我寄来的。我简直惊呆了,而且也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附寄的信上只是写着:在龙野时多蒙照拂,谨以此画赠之。我给市长看了,市长也大吃一惊。他说,至少值一二百万,让我可得好好保存。我想写封信道谢,可是我不知道话该怎么说好。呶,你打算上哪儿去?
阿寅:牡丹,你先出来一下!
他说了一句便跑了出去。
83.同上·外面
阿寅跑出来,牡丹也跟在他后面跑到屋外。
牡丹:什么事?怎么啦?
阿寅:喂,东京在哪个方向?
牡丹:东京?……是这边吧?不,是这边?
阿寅:快点!
牡丹:啊,对,对,这边。到底干什么呀?
阿寅面朝她指的方向站好,双手合十。
阿寅:先生,请原谅我,我前些天跟您说的那些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我错了,我向您认错、道歉。实在谢谢,先生,谢谢您……
他再次两手合十,深深低头。
牡丹站在一旁发愣。
戴着草帽的孩子们用深感惊奇的表情望着他。
灿烂的阳光照在屋顶上,照得那古老房屋的瓦片熠熠闪光。
乱云在鸡笼山头奔浦翻腾。
现在正是龙野的盛夏季节。
(全剧终)
注释:
注1:学习院、庆应义塾(早已改为庆应大学)均为著名大学,而非小学。
译自日本《76年年鉴代表电影剧本集》1977年大卫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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