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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一课

类型:爱情片1955

主演:伊万·彼列维捷夫,奥尔加·阿罗谢娃,维克多·阿夫久什科,叶夫根尼·维斯尼克,尼..

导演:尤里·莱兹曼

安琪云2

安琪云1

剧情介绍

【故事梗概】师范学院女学生娜塔莎认识了建筑工程师谢辽沙,两人—见钟情。娜塔莎抛弃学业嫁给了他,并生了个儿子。谢辽沙很有工作能力,但过分自信,刚愎自用。他虽然爱妻子,但并不尊重她。当谢辽沙升为总工程师后,更是唯我独尊,一批拍马屁的人整天围着他转,更助长了他自高自大、独断专行的作风。娜塔莎对丈夫的—切行为很看不惯,她多次规劝丈夫,反而引起丈夫的反感。娜塔莎便痛下决心带着儿子出走。她在旧日同窗好友的帮助下,终于完成...幕后花絮这部影片是50年代中期苏联代表作品之一。通过一对夫妻之间关系与情感的变化,创作者触及了苏联电影过去很少涉及的有关人的尊严、人的信任、人的生活目的等方面的内容。这部影片和其它许多影片一样开始表现普通人的生活和工作,表现他们的喜怒哀乐,开始涉及道德范畴,开始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特别是对女性的细致丰富的内心生活和精神世界进行了大胆的剖析。当然这些影片与后来道德题材作品相比,还不够深入。

《妻子》电影剧本

文/格布里罗维奇

译/李溪桥

校/卞吉

“商品有价值,为什么?这很容易懂。什么叫做商品呢?商品,这就是社会劳动的结晶。对吗?往下看……”一间学生宿舍。师范学院的一些男女学生正围坐在桌子旁边,埋头看着书本和提纲,一面在笔记本上做着各种记号。一个姑娘正在给他们讲解。这个姑娘的名字叫娜塔莎。她娇小清秀,有着一双灵活而明亮的大眼睛,头上盘着系有淡蓝色锻带的小辫子。

娜塔莎:(继续说下去)那么,商品的价值决定于什么呢?显然,决定于商品生产所必需的劳动量。这也很容易懂。再往下来……

……拉雅,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姑娘,从宿舍过道的那头匆匆地跑来,跑进了娜塔莎和另外几个同学正在温习功课的那间房里。

拉雅:娜塔莎,马克思是怎么解释工业利润的?(说着抱住头在桌旁坐下来)这门政治经济学可要了我的命了!快提醒提醒我吧!(站起来,照镜子)你看看——三天前搽的去斑药,到现在还脱皮呢……

房里顿时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喊声。一个叫瓦夏的男学生说:

“拉雅,走开,别捣乱!”

另一个女学生丽莎也跟着说:

“老是闯进来嚷嚷!也该守点纪律。请你尊重别人的劳动。”

娜塔莎:(调解地)好了,别赶她……拉叶士卡,你问什么来着?

拉雅:哎呀,娜塔尔卡,关于工业利润问题,马克思是怎么说的?

娜塔莎:拉叶士卡,马克思说资本家的地租、利息和工业利润都不过是工人的无偿劳动的各种不同的名称罢了,也就是说,实际上是,从工人身上窃取来的劳动价值。

拉雅:(困惑莫解地)这我早就知道嘛!我以为,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呢。(活跃起来)最可怕的是我根本没搞清楚,哪些是我知道的,哪些是我不知道的。

丽莎:(发火地)拉雅!

拉雅:我走,我走……

拉雅跑出去了。娜塔莎用手掌按了一下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又接着往下讲:

“这就是说,商品价值决定于商品生产所必需的劳动量。这生产……”

随着她的声音,摄影机的镜头转向窗口,往这幢楼房的外面推移,移到广阔的空间。娜塔莎柔美的声音和其他年轻人念着课文、数学公式和笔记片段的声音融成一片了。

于是我们看见了春天——壮阔的伏尔加河,花园里和陡峭的山岗上的春天,树林里的春天,拖着木筏的拖船正从这些树林旁边驶过。我们也看见了蔚蓝色的透明的天空中的春天。

城市公园里的树林抽出碧绿的苞蕾,一群群学生捧着教科书坐在公园的长凳上。

这是考试的季节,春天的时光!

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飞也似的跑上宿舍的楼梯,跑进了娜塔莎和同学们正在温习功课的那个房间。

娜塔莎:你到底来了!……丽莉雅,快坐下!

丽莉雅:(兴高采烈地)我今天不参加温课了。小伙子们,转过身去,我要换衣裳。

娜塔莎:(感到很惊奇)你为什么不参加温课?

丽莉雅:我哥哥别佳和一个我认识的工程师从建筑工地来了。(走到柜旁,打开柜门,隐身在门后)小伙子们,别瞧啊!

男学生都背对着她坐着,她在柜后换衣裳。在这同时,继续着下面的谈话。

娜塔莎:丽列士卡,你怎么能不备课呢?资本再生产的问题你还一点都不知道呀。

丽莉雅:也许不会考这个。

柯斯嘉,一个高高的、瘦削的男学生,打断了她的话:

“照你看,要是不考,那就不用知道?”

丽莉雅:那还要知道干嘛?

丽莎:你还想当个教员吧!

丽莉雅:娜塔莎,你叫他们别缠我了!

娜塔莎:(调解地)你们别吵了,同学们。柯斯嘉,你坐下,喂,刚才咱们温到哪儿啦?哦,温到马克思举了一个英国纺织工人的例子。假定说,一个纺织工人每天的工资等于……

这时候,丽莉雅的哥哥彼得和他的朋友工程师谢尔盖·罗马什科正走上学生宿舍的楼梯。

他们走进了宿舍的过道。这时拉雅正从过道的那一头跑来,看见了彼得和谢尔盖,她“啊”了一声,停下来。

拉雅:别佳!

彼得:拉依霞!(想抓抱她,她避开了)谢廖沙,这是拉依霞。

谢尔盖:(礼貌而又冷淡地)工程师罗马什科。

拉雅:(窘红了脸)啊,请吧,请吧……(用双手掩住面颊)请原谅,我搽了去斑药……现在正脱皮。……(推开了房门)丽莉雅,别佳找你来了。

彼得在门口探进头来,嘴里一面嚷着:

“炮兵连!目标:政治经济学!距离:一百四十六!上榴霰弹……开火!(走进屋子)好哇!山鹰们!丽莉卡在这儿吗?”

丽莉雅:(从衣柜后)在这儿……我就好了。

大家像迎接老朋友般地迎接着他。

“彼得鲁士卡!”

“嘿!发福啦!”

别佳一面和大家拥抱,一面向站在门外的谢尔盖喊道:

“进来,谢尔盖!”

谢尔盖进来了,彼得给大家介绍:

“大家认识一下吧,这都是丽莉卡的同班同学……这位是谢尔盖·罗马什科,我的朋友和上级。我们在一起工作,他也是建筑工程师。”

谢尔盖十分亲切地和每一个人握手。同学们自我介绍着,他向每个人重复着自己的姓。

“瓦夏。”

“罗马什称。”

“丽莎。”

“罗马什科。”

“柯斯嘉。”

“罗马什科。”

“罗马什科,”他走到娜塔莎面前,伸出手来说。

娜塔莎这时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书,没有理会到这只伸过来的手。他问道:

“您不愿意和我认识吗?”

娜塔莎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感到很不好意思。她微微抬起身,伸出了手:

“娜塔莎。”

丽莉雅从衣柜后面走出来了。她打扮得非常整齐漂亮,所有的人,甚至连同学们都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

彼得:真是位女神哪!你就瞧瞧吧,谢尔盖,光是这头发就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这全是为了你呀!

丽莉雅:走吧,小伙子们。

丽莉雅、彼得、谢尔盖向门口走去。忽然,谢尔盖站住了。他略带踌躇地看了看大伙,然后把目光停留在娜塔莎身上说:

“同学们,你们干吗不跟我们一块儿去呢?”

这个提议来得太突然,大家楞了好一会工夫,谁也没有答腔。

丽莉雅:你邀谁呢?

谢尔盖:邀大伙呀,去透会儿空气。

彼得:(兴奋地)对呀,朋友们!怎么样,走吧?咱们到岛上去游泳,再点上篝火。……

同学们都拿不定主意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柯斯嘉伸着懒腰,试探地说:

“怎么样,朋友们?要不,真的……?”

拉雅:嗳,同学们!多想去啊!哪怕只去一小时……就是半小时也好啊。……

彼得:(热烈地)看,拉叶士卡真是好样儿的!同学们,怎么样?

丽莎:(犹豫地)可是明天就要考试呀。你说呢,娜塔莎?

拉雅:娜塔珊卡,亲爱的,看在我的分上,你就去吧!

娜塔莎:不,拉叶士卡,我不去。

丽莎:(坚决地)娜塔莎不去,我也不去。

瓦夏:丽莎不去,我也不去。

彼得:(对娜塔莎)哎呀,娜塔莎,我的安琪儿,我的好朋友,去吧!我给你跪下好不好?(一条腿跪下)谢廖沙,求求她!

谢尔盖:一块儿去吧,娜塔莎。

他看着她。他的目光又羞涩,又热情,同时还流露出胆怯而又恳切的请求。

娜塔莎被这目光弄得心慌意乱,她躲开了它。

“我也不知道……柯斯嘉,怎么样?”

柯斯嘉:我们去吧。

突然之间娜塔莎整个变了样。为明天考试的担心,女高材生身上所特有的那神稳重严肃的神情,像一片云似的从她身丄倏地飞去了。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欢快调皮的姑娘,一想到上伏尔加河上去划船、野餐,她简直心花怒放了。她的动作是那样敏捷,眼睛是那样炯炯发光。她用那清脆的、银铃般的声音吩咐着大家:

“姑娘们,拿上玻璃杯!拿上所有的盘子!拉雅,你拿着水瓶!丽莎,你拿着桌布!”

门口出现了许多从别的屋子里跑来的同学,手里还拿着备课提纲——他们是米沙、瓦利亚、卡嘉、索尼亚。由于从早到晚老是埋着头准备功课,他们已经有点昏头昏脑了。他们吃惊地望着屋里的情形。

娜塔莎:(对他们说)同学们,和我们一道上伏尔加河吧!拿上被单,好铺在地上。

彼得:(兴致勃勃地)划船去!

在辽阔的伏尔加河的上空荡漾起两只吉他的轻快的琴声。两个男学生并肩坐在船头上,起劲地拨着琴弦。现在我们看见的船并不是一只——而是三、四只。其中有两只靠得很近,船上一片喧嚷声和欢笑声;原来分坐在两只船上的拉雅和娜塔莎正顽皮地互相往对方的身上撩着水玩呢。水从她们的身上一股股地往下流,可是她们简直玩得入了迷,根本就没理会到这个。柯斯嘉想制止娜塔莎。

“别玩了,你全身都湿透了!”

不过要让娜塔莎停止不玩,可不那么容易。这一次,她不单单是往拉雅身上撩水,而是往所有坐在那只船上的人身上撩水,连谢尔盖也不例外。尖叫声,大笑声。

谢尔盖:(笑着)娜塔莎,跳到我们这只船上来吧!

他向她伸出了手,而当她正准备跳到他们那只船上去的时候,柯斯嘉竖决而愤怒地说:

“娜塔莎,坐下!”

她很滑稽地做了个害怕和听话的脸相又坐到船座上,整理着衣服,简直像一个模范姑娘。柯斯嘉狠命地把船划开了。谢尔盖呆呆地伸着两只手。

……伏尔加河中间的一个小岛。学生们燃起了篝火,看谁能跳过那松树下面高高燃起的火苗。瓦夏跳过去了,跟在他后面的是米沙。接着,彼得慌慌张张地伸着两只手也跳过去了。突然之间,不知从松树丛中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娜塔莎向着篝火冲去,她在大家的惊慌喊叫声中跳起来了。她那灵巧的身体飞跃过高高的火焰,落到了篝火的那边。紧接着,拉雅整了整裙子,脸上现出不顾一切誓死一拼的神情,也跳了过去,可是跳过去后没有站稳,一下子撞到娜塔莎身上,两人都倒下了,她们坐在地上,笑得流出了眼泪。

瓦夏跑来,拖起娜塔莎。

“娜塔尔卡,唱歌去!你不来就唱不好。”

娜塔莎跟在他后面跑了。真的,这个临时凑成的合唱队,正在不太和谐地唱着一支愉快的小曲子。娜塔莎跟着大家唱下去。小曲刚唱完,大伙立刻请求:

“娜塔莎,唱那支《小山》吧!”

娜塔莎:为什么要唱那支《小山》呢?那支歌的调子是忧伤的。

丽莎:忧伤又有什么关系呢?唱吧,娜塔莎。

娜塔莎:还是大家一起唱吧。

瓦夏:不,不,还是你一个人唱那支《小山》的好。谢廖沙,你请求她唱,这支歌她唱得美极了。

谢尔盖:(看了娜塔莎一眼,微笑了一下)也许,只有柯斯嘉同志请求,才会有效吧?

娜塔莎急速地瞥了他一眼,耸了耸肩膀,坐在瓦夏身旁,两只手抱住膝盖,突然唱了起来。她的嗓音并不高,但却十分清脆悦耳,使大家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歌声轻轻地飘荡着,在这歌声中蕴藏着多少力量和情感,好像夜也在倾听着她。谢廖沙陶醉在这美妙的歌声中,他慢慢地向着娜塔莎走过来。娜塔莎继续唱着,一面环顾着大家。当她的目光碰到了谢尔盖的目光时,便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的眼睛流露出柔情、亲切和赞美。在这个高大的、坚强的、十分自信的人身上有着万分温柔和羞涩的情感。娜塔莎勉强挪开目光,可是几乎是立刻又回到了谢廖沙身上。她转过头去。虽然她知道不该再看他了,可是仍然又碰上了他的目光。

突然,她的歌声中断了:

“好了,够了!”

大家劝她,恳求她,周围一齐喊道:

“娜塔莎,再唱一个,亲爱的!”

可是她竖决地说:

“不唱了!……”

接着高兴地喊道:

“土豆好了,吃晚饭吧!”

大家吵吵嚷嚷地向着铺有桌布的那块地方走去。柯斯嘉把娜塔莎轻轻地拖向一边:

“你为什么那样看着他?”

“看谁?”

“别装糊涂,看那个工程师。我全都看见了。你从来没有那样看过我,从来没有过!”

“真是胡说,”娜塔莎说,“你真蠢!”

她跟着大伙儿跑了,柯斯嘉一个人站在那里。

大伙儿嘻嘻哈哈地围着桌布坐下来。彼得斟酒。娜塔莎从火红的木炭里抓出一个个的小土豆扔给同学们。同学们从空中接住它们,可是土豆太烫了,简直烫得受不了,于是他们又一个个地传下去,最后又传到娜塔莎手中。可是娜塔莎还是不停地从篝火中往外挑,笑着扔着。现在她拿着一个小土豆向谢尔盖扔去。谢尔盖灵巧地用叉子接住了它。

丽莉雅:(谢尔盖注意娜塔莎,使她很不高兴)谢廖沙,到这儿来……坐吧,把我的小提包给我。

她把他安置在自己身边,从他手里接过小提包。

彼得:(举起了酒坏)咱们为什么干杯呢,同学们?

拉雅:(打断他的话,喊道)丽佐士卡!瓦夏!来吃土豆啊!

彼得:别打扰他们,他们又在讨论问题,柜子该摆在哪里呀,什么时候结婚呀。

丽莉雅:你们看,这一对儿真无聊。五年没吵过,真没意思。

拉雅:(哈哈大笑)丽莉卡,有你的!

丽莉雅:依我看,一般说来,丈夫,这是个最枯燥不过的东西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

谢尔盖:为什么?譬如说柯斯嘉同志,我相信就会是一位很有趣的丈夫。您认为怎么样,娜塔莎?

娜塔莎:(惊讶地)我不明自,您为什么要问我?

拉雅:(忽然想起来)柯斯嘉在哪儿,同学们?(喊着)柯斯嘉!

柯斯嘉孤单一人闷闷不乐地在河边上来回走着,高声吹着调子很忧郁的口哨。

拉雅跑到河边来。

“柯斯嘉,你在这儿干吗?走,吃土豆去!”

柯斯嘉:(怏怏地吹着口哨)谢谢,我饱得要命。

拉雅:别发傻了,就是去喝点酒也好。

柯斯嘉踏着坚定的步子向着大伙走去,离娜塔莎远远地坐下了,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娜塔莎:(远远地)柯斯嘉,干吗喝这么多呀?

柯斯嘉:(挖苦地)我的天,多关心哪!再来一杯!

柯斯嘉又喝起来。娜塔莎耸耸肩,扭过头去。

彼得:(站起来)好吧,老弟们!现在为你们的政治经济学干杯!祝你们明天都下到地狱里去!

拉雅:(惊慌地)你小心烂舌头!(抱住头)哎呀,娜塔士卡!马克思是怎么谈到工业利润的?

谢尔盖:(略带讥讽地)娜塔莎,我看,您全知道?

娜塔莎:全知道。

谢尔盖:这倒要检査检査看。

娜塔莎:请吧,可是您怎么检查呢?

谢尔盖:我明天到考场上去检査。

娜塔莎:(微笑地)原来这样!……我还以为您是说真话呢。

柯斯嘉:(挑衅地)他这是说俏皮话呢,大家快笑吧!……哈哈!……

谢尔盖:(亳不理会柯斯嘉,一本正经地)不,我是说真话。您要不要打个赌,看我会不会参加你们的考试?

站起来,向她走去。

娜塔莎:(充满热情地)打赌?好哇,请打吧。您等着瞧……

丽莉雅:(在原处)谢廖沙,别干傻事了,到这儿来。

谢廖沙拿起娜塔莎的手:

“真的,打赌?”

丽莉雅:谢廖沙!

柯斯嘉:别打扰,丽莉雅。这是最紧张的时刻。奏乐啊,欢迎曲。

娜塔莎笑着。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了丽莉雅身上,又落到了柯斯嘉身上,骤然之间,活跃的表情从脸上消失了。她轻轻地由跪着的姿势站了起来,冷淡地说:

“好了……现在我要回去了!”

周围一齐喊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啦?”

“娜塔士卡,你看有多好啊!”

拉雅:(央求地)娜塔珊士卡!亲爱的!……

娜塔莎:不,不,天晚了,我该回去了。

谢尔盖:我送您。

柯斯嘉:(站起来)我送!

不知是谁扫兴地说:

“你看,现在大家都跳起来,都要走了。”

娜塔莎:(用冰冷的声调对谢尔盖)请不必劳步了,您根本用不着送我,有柯斯嘉送我。

丽莉雅:谢廖沙!你干吗这样冒失!

谢尔盖:同学们,我去送娜塔莎,马上就同来找你们。

彼得:(手里拿着酒杯)丽莉雅,坐下!该怎么做,上级要比咱们清楚。

丽莉雅:(生气地)丽莎!瓦夏!……咱们走!

可是丽莎和瓦夏连理也没理她。他们正坐在漆黑的河边,起劲地谈着什么。

漆黑的河上的夜晚。城里对岸的码头上灯火在远处闪烁。谢尔盖、娜塔莎和柯斯嘉坐在一只小船上正在横渡伏尔加河。

柯斯嘉把桨,娜塔莎掌舵,谢尔盖坐在船头上。这样,柯斯嘉就正坐在谢尔盖和娜塔莎之间,他不是挡住了谢尔盖,就是挡住了娜塔莎。柯斯嘉很激动,微微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划着浆,水花飞溅,扑打着船上的人。

娜塔莎:(对柯斯嘉)你不该划的。

柯斯嘉:你用不着担心,我一点也没醉。

娜塔莎:那好吧……(沉默)谢廖沙,远处高空上是什么?是星星还是灯火?

谢尔盖:是星星。

柯斯嘉:(连头也没回,一眼也没看)是普通的灯火。

谢尔盖:是星星。(对娜塔莎)您在这个城里住了很久了吗?

柯斯嘉:很久了。这是普通的灯火。

沉默。

谢尔盖:您住在宿舍里吗?

柯斯嘉:是,她是住在宿舍里,又怎么样?

娜塔莎:柯斯嘉,真是胡闹……(对谢尔盖)我父亲是个钳工,他在附近的一个工厂里工作,我就住在这儿,在普里沃尔斯克。

谢尔盖:您是他的独生女儿?

柯斯嘉:(又赶过娜塔莎)不,我不是独生女儿,又怎么样呢?

娜塔莎笑了起来。

谢尔盖:我说,柯斯嘉,您游泳游得怎么样?

柯斯嘉:干什么?

娜塔莎:他游得棒极了。

谢尔盖:您想比赛吗,游到对岸去?

柯斯嘉:比赛?好哇。

娜塔莎:真是胡来,这么晚,无缘无故的。

柯斯嘉:(狂热地)那有什么?请啊,来吧!

谢尔盖和柯斯嘉在脱衬衣。

娜塔莎:真是胡来!这么晚,忽然要比赛。

柯斯嘉:这有什么关系?比赛就比赛,请吧。

他脱下了长裤,只穿了一条短裤。

谢尔盖:(开始数)一……二……

娜塔莎:谢廖沙,不要这样……我请求你们,柯斯嘉!

谢尔盖:三!

柯斯嘉纵身一跃,一头钻进水里。谢尔盖却一动不动,仍旧留在船上,若无其事地穿上衬衣。

娜塔莎:柯斯嘉,回来!(对谢尔盖)这个玩笑开得真愚蠢。柯斯嘉!

可是柯斯嘉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正用力呼吸着,以自由式的姿势游着,水花四溅,向对岸游去。

娜塔莎:柯斯嘉!柯斯嘉!

谢尔盖:(泰然)让他游吧,他游得果真不错。

娜塔莎:划到岸上去!

谢尔盖坐到柯斯嘉的子上,把船转向顺流,不划了。

谢尔盖:您能不能五分钟之内不想柯斯嘉?从这儿到岸边总共只有一百米。

娜塔莎:(生气地)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尔盖:我只不过想和您单独在一起。这有什么不好呢?

娜塔莎: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她不客气地看着他,可是立刻感到不好意思了,转过头去。谢尔盖用桨打着水,请求着她:

“请给我讲点您自己的事吧。”

娜塔莎面无笑容地:

“干什么?”

“讲吧,您的什么事我都想知道。”

“不!这根本用不着。请划到岸上去!”

这时候,柯斯嘉全身打着颤,从水里钻出来,站在空寂的河岸上。他冻得浑身发青。他牙齿磕碰着,胜利地环顾四周。看不见谢尔盖——显然,在这次夜间的比赛中,是他柯斯嘉占了上风。柯斯嘉沿着河岸跑着,呼唤着:

“谢廖沙!……谢尔盖!……罗马什科同志!……”

又是那只小船。双桨还像刚才那样在水上飘浮着。

谢尔盖:您真想做个女教师吗?

娜塔莎:(用冰冷的声调)是的。

谢尔盖:您喜欢孩子吗?

娜塔莎:是的。

谢尔盖:自然罗,这个职业也是很神圣的。只不过教会一个人读、算、证明定理,并不是那么难的。一般来说,这个职业……怎么对您说呢……不是时代的象征。

娜塔莎:(被刺痛了)噢嗬!那么对于教育,您是怎么看的呢?

谢尔盖:教育!要教育人,首先自己得有一颗纯洁的心。不要像一般人那样装成道貌岸然的样子,而要真正有道德……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要我可不干这一行!

的确,娜塔莎显出满脸惊讶的神情望着他。看得出来,她对他说的话发生了兴趣。但她还是毫无笑意地对他说:

“划到岸上去!”

“好吧,我把您送到岸上去,只是请您再回答我一个问题,要说真心话。”

他握住了桨,把它们提到水面上,准备划桨。

娜塔莎:什么问题?

谢尔盖:您爱柯斯嘉吗?

娜塔莎:这是什么意思?您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谢尔盖又把桨放到水面上,他在告诉她,如果他得不到回答,小船就不会动一动的。

娜塔莎:好,您划吧,我回答您:爱!

谢廖沙:很爱吗?

娜塔莎:是的!很爱!

谢尔盖:这是说谎,您不可能爱上他的,更谈不到什么“很爱”!……

接着他生气地扭过头去。

谢尔盖:您说的不是真心话。那就随您的便,我现在就把您送到您的柯斯嘉那儿去。

于是他开始用力地、平稳地划了起来。

师范学院的一间课室。正在进行政治经济学考试。主考人是一位教授。和他并排坐在桌子后面的还有一位男教员和一位女教员。

娜塔莎正在回答问题。她回答得很镇定,很自信。从考试委员们的脸上现出来的赞许的笑容看来,她回答得颇令人满意。

娜塔莎:资本主义市场有三种决定商品价值的竞争形式。第一,卖主之间的竞争,这是降低商品价格的竞争。

教授:对,对。

娜塔莎:(流利地)第二,买主之间的竞争,这种竞争会提高商品的价格。假定说,市场上有一千匹呢绒……

谢尔盖走进了师范学院的宽敞的前厅,走到存衣室的看门人身边。

“三年级政治经济学考试在什么地方进行?”

“在二楼,向右转。公民,您是从哪里来的?”

谢尔盖没有回答,神色从容地走上了楼梯。

教室。娜塔莎就要回答完了:

“……可是在资本主义市场上还有第三种竞争。买主和卖主之间的竞争,他们的利益是彼此矛盾的……”

教室的门打开了,谢尔盖走了进来。娜塔莎没看到他,仍旧流利地往下讲着:

“买主希望尽可能低价买进,而卖主则希望尽可能高价卖出……”

谢尔盖:你们好,同志们……

大家都转过头去。娜塔莎一见他,就楞住不说话了。

谢尔盖平静地、若无其事地走到考桌跟前坐了下来。

教授:(对娜塔莎)好,好,请继续讲下去。

然后小声问身边那个教员:

“这是谁?”

女考试委员:大概是市委会来的?

教授:(对娜塔莎,她还没能从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所引起的慌乱心情中镇静下来)好,这些您知道,我再没有问题了。(向考试委员们)还有问题吗?

考试委员乙:(对娜塔莎)请告诉我们,马克思是用什么来比较买主与卖主之间的关系的?

娜塔莎试图回答什么,可是,一碰到谢尔盖的目光就惶惑不安起来。她垂下眼睑,沉默着。难堪的静默。

女考试委员:库普里扬诺娃,您应当知道这个的。

娜塔莎沉默不语。谢尔盖不安地先看看娜塔莎,又看看考试委员。

考试委员乙:那么就回答这个问题吧:什么是借贷资本?

娜塔莎沉默不语。

考试委员乙:(忍不住)您怎么啦,库普里扬诺娃?

娜塔莎仍旧不说话。

谢尔盖:(想帮她一下忙)我能提个问题吗?

教授:请吧!

谢尔盖:(他提出一个娜塔莎知道的问题)请问,马克思对工业利润是怎样解释的?

娜塔莎还是不说话。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尔盖:(站起来,对考试委员们)请你们原谅,我不打扰你们了。

他走了出去。显然,由于自己的出现,对娜塔莎造成了这样一个预料不到的效果,使他深感不安。

教授:(对娜塔莎)嗯……马克思到底是怎样解释工业利润的呢?

娜塔莎忽然对答如流地说起来:

“马克思说,地租、利息和工业利润都不过是无偿劳动的不同形式罢了。换句话说,地租、利息……”

考试委员们异常吃惊地听着娜塔莎回答,一点也不明白她内心所发生的变化。

师范学院的走廊。拉雅陪着心绪不佳的娜塔莎从楼梯上走下来。在挂衣室里看门人喊住了她们:

“库普里扬诺娃,有您一张纸条。”

拉雅打开了纸条念道:

政治经济学也许您确实知道,可是在生活中,除了政治经济学之外,还需要有坚强的神经。

谢尔盖

不过打赌,还是我打赢了!

“不!绝对不!”

娜塔莎从拉雅手中一把夺过这张小条,由于太用劲了,撕下了一半,另一半还留在拉雅手中,两人都把各人手中的纸条狠狠地撕成碎片。

拉雅:这真太不像话了,不像话!……

几天以后。

夜晚。宿舍里,人们早已沉入梦乡。值班女工友在静悄悄的、被灯光照得半明不暗的过道里快步走着。走到了一间已经关了的房间门前,停了下来,敲着。

在这扇门后的房间里,姑娘们都从床上抬起身子,睡眼惺忪地问:

“是谁呀?”

“什么事?”

门外的声音:

“请库普里扬诺娃接电话。”

娜塔莎大为震惊:

“谁?我?哪儿来的?”

女工女的声音:不知道,请您快点。

“天哪!也许是爸爸出什么事了,”娜塔莎说,手忙脚乱地披上外衣。

她飞快地奔下了楼梯,拉雅激动地跟在她的后面。

这是学生宿舍里的一架电话,看来寿命已经不短了。旁边墙上写着一些电话号码。还有一些主要是用手指甲刻出来的圈案。娜塔莎一把抓起了话筒。

“喂!是爸爸吗?你是哪一位呀?喂!……爸爸吗?(停顿,娜塔莎的脸色顿时改变了)是谁呀?(她一面听,一面看着拉雅)您跟我开了那么一个愚蠢的玩笑以后,怎么还敢给我打电话?还是这么深更半夜的。”

拉雅:(活跃地)是谢廖沙?我起誓,我早就猜着啦!

娜塔莎:走开,拉雅!(对话筒)我是说,您怎么敢给我打电话!

建筑工地上联络科一间临时搭起来的木头房子。电话室外面各色各样的人排着长蛇大队在等打电话。电话室里是谢尔盖。

谢尔盖:(忍不住地)娜塔莎,算了吧!很多人在排队等着打电话哩。我要跟您正式谈一谈。

拉雅:(非常好奇地)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呀?

娜塔莎:(离开话筒,严厉地)拉雅,走开!

拉雅委屈地哼了一声,不甘心地走开了。

娜塔莎:(对话筒)我听着,您要跟我说什么?

谢尔盖:(急速而热情地)我要告诉您,这六天以来我只是想着您……我不是说傻话,您明白吗,这是很严肃的。

排头的那个人,穿着短外衣,拿着一个防雨布皮包,对这别致的谈话发生了兴趣,便把头贴近电话室的门口。谢尔盖离开了话筒,打开门,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我说,公民,请您走开点!上那边去吧!”

他的声音是那么有力和不可抗拒,使那个偷听的公民心惊胆战地赶忙退到后头去了。谢尔盖又重新对着话筒说:

“娜塔莎,您听见我对您说的话了吗?”

娜塔莎:(沉默了一会)听见了。

谢尔盖:娜塔珊卡!您听着!我们一定还要再见一面。您到我这儿来几天吧,啊,娜塔莎!就是来一天也行!您听着吗?

娜塔莎:嗯,我在听……我哪儿也不去!我说,咱们在这儿妨碍别人睡觉呢。

谢尔盖:让他们见鬼去吧!这么说您不来?

娜塔莎:不。

谢尔盖:为什么?

娜塔莎:我要考试。

谢尔盖:这比您那些考试都重要得多。请您星期日来吧。记住地址:萨拉耶沃码头,第四号建筑工地。您听见我的话了吗?

娜塔莎:我不去。

谢廖沙:地址记住了吗?您乘早班轮船来。

娜塔莎:(急速地)谢廖沙,我哪儿也不去。

谢廖沙:为什么?

娜塔莎:(集中力量地说)因为这根本没有必要,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去。

谢廖沙:(愤怒堆)那好吧!您究竟要让我怎么样?您希望我们两人再也不见面了吗?您要我永远无影无踪吗?您要这样吗?您为什么不说话?好吧,我要抛弃一切,永远离开这儿!我到阿尔泰找我父亲去!去见阎王去!您听见了吗?

话筒里什么东西沙沙地响着,忽然他的声音没有了,娜塔莎往话筒里吹着气,激动地、急速地说:

“谢廖沙!等一下,谢廖沙!……”

没有回答。娜塔莎动作缓慢地挂上话筒,更慢更慢地走上楼梯,走一会儿停了下来,回头望了望电话,又往上走。

她走进了房间,当她睡下时,丽莉雅问她:

“喂,谢尔盖对你说了些什么?”

娜塔莎看了拉雅一眼。拉雅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脸转向那一面。

丽莉雅:(激怒地)请原谅我……不过深更半夜地跑去接电话……搅得全宿舍都不安……我不明白,你的自尊心跑到哪儿去了。对吗,拉雅?

拉雅:(恳求地)丽莉雅,睡吧!

丽莉雅狠命地翻了个身,转向了墙壁,姑娘和都不作声了。

忽然远远地又响起了电话铃声。娜塔莎抬起身子,倾听着。铃声一阵接着一阵。娜塔莎下了床。

她像鸟儿一样轻盈地飞下楼梯,跑到电话前,拿起了听筒。

“喂!……谢廖沙!……谢廖沙?……(声音颓丧)是谁呀?……找谁?……”

她放下话筒,向一旁望着,对女工女说:

“安娜·依万诺夫娜,是找什么斯维里道夫的,8号房……”

萨拉耶沃码头。客轮刚刚靠岸。旅客从踏板上走下来。娜塔莎和拉雅夹在一群下船的人中间。拉雅没有把握地对码头上的一个工作人员说:

“同志,第四建筑工地离这儿很远吗?”

“第四工地?有十二公里。”

拉雅和娜塔莎互相望了一下。

“你们到公路上去吧,会有人带你们去的。”

果然,我们看见娜塔莎和拉雅坐在一辆飞驰在公路上的自动卸货卡车的司机室里。她们彼此靠得很紧——挤在一起。迎面驶来一辆辆载着建筑木材、砖头、碎石、成捆的电缆和金属线的汽车。从汽车的数量上看来,在离开这儿不远的地方一定正在进行着一项规模巨大的建筑工程。

每一辆汽车都在身后扬起一道长长的灰尘,路旁的树木都沾满了尘土,变得灰扑扑的。

拉雅:(十分羞怯地)司机同志,第四工地的工地主任是谁?

司机:第四工地?罗马什科。

沉默。

拉雅:喂,他这个人……怎么样??

娜塔莎:拉雅,别问!

司机看了她们一眼,接着问道:

“你们是他什么人亲戚吗?”

拉雅:不……怎么是亲戚!

司机:是来工作的?

拉雅:是啊。

娜塔莎:(责备地)拉雅!

司机怀疑地瞧了她扪一眼,想了一下,转弯抹角地说:

“罗马什科?这我可不知道,我没跟他一起工作过,不能乱说。你们跟他一起工作就会知道了。”

姑娘们在第四建筑工地上走着。建筑工地上常见的景象:挖泥斗在一个大坑的底上隆隆地响着。起重机的长臂在建筑中的房屋上面吊起一桶桶的灰浆。输送机开动着。四周的响声震耳欲聋,要想使对方听见你的话,非得扯着喉咙喊不可。

一间小木屋。门口挂着一个牌子:“第四工地办事处”。姑娘们进去了。里面有一大群人。

她们走到一个正在敏捷地打着算盘的会计人员身旁。

这次是娜塔莎问了:

“可以见到工程师罗马什科吗?”

“罗马什科?……同志们,主任在哪儿?”

“罗马什科在工地上呢。”

姑娘们又走出来,在办公室旁边一条长凳子上坐下来。但她们还没坐稳,一个刚从越野汽车上跳下来的、穿着工作服戴着便帽的人,就迈着大步向她们走来,他老远就嚷嚷着:

“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呢!我昨天给你们打电话了没有?打过了。咱们谈妥了吗?谈妥了。那么罗马什科为什么要跟我发脾气呢?”

拉雅:(害怕地)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人:(生气地)就是因为你们不知道。晒太阳,在这儿晒吧!罗马什科在哪儿?

他走进办公室。

拉雅:(哭泣的声音)真是个野蛮人!你干吗要把我拖到这儿来呀?

这时候,谢尔盖和一群人热烈地争论着什么,走了过来。他走过姑娘们身旁,已经走到了门口,不过娜塔莎终于叫住了他:

“谢廖沙!”

谢尔盖蓦地停下来,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这意想不到的会见使他惊喜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脸上焕发着喜悦的光彩,跑到娜塔莎跟前:

“娜塔莎……娜塔莎。”

而她也嗫嚅着说:

“您知道,谢廖沙……是这么回事……我们想了想就决定了,现在刚好有个休息日……所以我们就来了……拉雅跟我一道来的。”

这时他才注意到拉雅,他奔到她跟前,抱起了她,在空中打了个转,一边吻她一边说:

“拉叶士卡!您真是我的救星啊!我知道,这全靠您,没有您她怎么也不会来的!……”

他把拉雅放到地上。她头晕得几乎站不稳了,但扬扬得意地说:

“那还用说?当然罗!”

谢尔盖:那您就不会来了吧,啊?娜塔莎!

娜塔莎:(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知道。

谢尔盖:亲爱的,你们在这儿坐着干吗?

拉雅:要不我们上哪儿去啊!在这儿简直能把人搞昏了。

谢尔盖:(笑着)我现在就把你们送到我的住所去。

娜塔莎:那真是太打搅您了。

谢尔盖:你们?哪儿的话!你们住在我那里,我就住在这儿,住在办公室里。

傍晚,夕阳西下。谢尔盖和娜塔莎在被太阳烤成褐色的、长满了灌木丛和棘草的小山岗上快步走着。他们跑上了山顶,停了下来。

在那远远的、眼睛所能望到的地方,展开了一幅建筑工地的宏伟景象。太阳已经低低地落到地平线上,它的光芒照在来往奔驰着的汽车和座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的一幢幢的建筑物上。

谢尔盖:现在什么都可以看见了!……(神往地)您看,在那边,在小山旁边,在建筑着第四座高炉……而那边……近点……再近点……是暖气供应厂。在河旁边,往右一点,右边一点……这是焦炭化学站……雄伟吧?啊?

娜塔莎:是啊!

谢尔盖:(欣赏地)美吗?

娜塔莎:(惊讶而兴奋地)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建筑工程。

她望着他那兴奋愉快的脸问道:

“您热爱自己的职业吗?啊?”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呢?”他热情地、由衷地回答着。“这里有你使劲的地方。不过要是按我的意思就不这样来进行工作!”

娜塔莎:怎么不这样做呢?

谢尔盖:不这样做。该怎样来建造这些建筑物,我有自己的一种想法,总有一天我会实现这种想法的。

娜塔莎:为什么不是现在呢?

谢尔盖:(冷笑一下)现在!……这不是那么简单、轻而易举的!娜塔玛卡。要实现这个,必须有权力。可我呢?现在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工程师。半年以前我就提出了一个方案:可是一直到明天才来讨论它。这都要经过半年!……(大笑起来)算了,这个话题很枯燥,咱们还是上伏尔加河边去吧。

可是她说:

“谢廖沙,拉雅等我们呢。”

谢尔盖:娜塔珊卡,可不能这样生活啊。一会儿是柯斯嘉等着呢,一会儿又是拉雅等着呢……可你知道我已经等您很久了。(开玩笑地)我要等您一辈子。

娜塔莎笑了起来。

谢尔盖:(认真地)别笑呀,这一点儿也不可笑。

谢尔盖的住所。拉雅坐在桌子旁,嘴里塞满了这所房子的女主人烤好的饼子。桌上摆满了各种吃食。茶炊滚开着。拉雅同房主人苏捷金,第四工地的工程队长,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在聊天。

拉雅:饼做得太好了!……这是带馅的吧?(吃着)罗马什科同志在您这儿住了很久了吗?

苏捷金:已经有一年了。是一年了吧,妈妈?

苏捷金的妻子:(在火炉旁)好像有一年了。

拉雅:他怎么样啊?

苏捷金:什么“怎么样”啊?

拉雅:一般说来……他怎么样啊?

苏捷金:谈到罗马什科同志,能对您说什么呢?在青年人当中,他是个杰出的工程师。这是事实。

拉雅:(对苏捷金的妻子)他为人怎么样呢?

苏捷金的妻子:对我们说来,是不错的。

拉雅:(看表)这个娜塔莎可跑到哪儿去了?天哪,真急死我了!……(停了一下)同志们,我再拿一个馅饼,没关系吗?

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来了,最后几道霞光变淡了,它们变成了淡黄色,又变成了淡紫色。四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即将来临的夜暮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从娜塔莎和谢尔盖坐着的伏尔加河岸向远处望去,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远处暮霭沉沉的下游地带。两艘迎面驶来的白色客轮轮番鸣着汽笛。汽笛的回声不断地重复着,它们的余音在暮色苍茫的草原上远远地振荡着。

娜塔莎:太美了!

谢尔盖:(握住了她的手)到这儿来不后悔吧?

她没有回答,可是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他们默默地坐着,四周静悄悄的,可以听得见水花拍打着系在岸边的木筏的声音。

“谢廖沙,您知道我为什么来?”娜塔莎开始说。“那次在电话里谈过以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心神不宁……老实说……我也想再见您。和您在一起,我觉得很高兴。不过我想,这一切都有点奇怪,太突然了。这种事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没有过!”谢尔盖激动地说,“您可知道,我打完电话,整整五小时,就像被风吹着一样,在草原上转来转去。后来我到了这儿,整整半天就一直坐在这个地方。说来真有点不好意思,差点没放声大哭出来!”

夜幕完全降临了。此刻远处的河岸上处处闪烁着灯火。驳船在伏尔加河上行驶着。从那边传来了娜塔莎在那次学生们的野餐中唱的那支歌。这是一支带着淡淡忧伤情调的歌子,其中蕴藏着那么开阔、浑厚的情感,是那么紧紧地扣住人的心弦,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屏住了呼吸,欣赏着它!歌声愈来愈弱了——飘远了,渐渐地消失在黑暗中。

“这是您的那支歌,”谢尔盖说,“大概就是在听这支歌的时候我爱上了您。您明白么?我爱您,娜塔莎。还是不明白?我爱您。”

她急切地想制止他,不让他说出这些已经说出来的话,但已经说出来的话是不可能再收回的了。她说:

“谢廖沙,您不要这样说,这不是真的。我不要听这个。”

她沿着小路走了。

“您站下!”他喊她。

娜塔莎停了下来。

“做什么?”

他异常真挚而激动地说:

“姑娘,您听着!我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一个共产党员。我既不会说慌,也不会装假。我是这样来理解爱情的:要是没有这个人,就活不下去,那就是爱他。可我要是没有您就不能活下去。就是这些。现在我们走吧。”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默默不语地沿河岸走着。猛然间,他抓住了她的手,几乎把它紧握在自己的胸前,怀着激动而又温柔的情感说:

“就让我们两人这样走一辈子吧!……啊?娜塔莎!让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整整一生都在一起!……”他让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并看着她。他们目不转睛地彼此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低下了头。

“您不爱我,娜塔莎,”谢尔盖难过地说。

他们又往前走。

走到了娜塔莎和拉雅今晚要彺那里过夜的谢尔盖的住所跟前,谢尔盖说:

“请听着,我请求您一件事:您别马上回去。在这儿多住几天,好吗?”

娜塔莎低头站着,还是不能够看他的眼睛。他又重复一句:

“娜塔莎?”

她点了一下头:

“好吧。”

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走开了。她跑向栅栏门,进了院子,很快地走向台阶。这时候,一个影子不知是从树上,还是从栅栏旁窜了出来,于是不知谁的身体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

“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

“柯斯嘉?”

“对,柯斯嘉。”

她吃惊地问道:

“柯斯嘉,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我是怎么来的,这根本不关紧要,”柯斯嘉回答。“请问你,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什么‘一切’?你说的是什么?”

“就是这一切!”柯斯嘉说。“一切的一切!你离开学校到这儿来。”

“等等!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他嚷起来了,“正在进行着考试,你却突然跑了,跑得无影无踪!他是谁?这个人是谁?这简直不像话!你做了些什么,真是岂有此理!”他顿了一下脚。“你应当马上动身回去。现在咱们就走!”

娜塔莎这时也忍不住地发火了:

“你嚷什么?你凭什么命令我?再说,你凭什么来干涉我的个人生活?!”

一阵沉默。公路上驶过一辆卡车。车灯把他们照亮了一下,然后,一切又都陷入蒙胧的月色中了。柯斯嘉忽然转身向栅栏门走去。但接着又走近娜塔莎身旁,流露出内心难以忍受的痛苦,低声地说:

“娜塔珊卡,你怎么啦?这难道是你吗,娜塔莎?”

但是她却以一种难以亲近的,冷漠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看看,你怎么这么脏!全身都是土,简直不像样子!”

他又站了一会儿,奇怪地挥动了一下双手,打开了栅栏门,消失彺黑暗中了。

娜塔莎跑上了门廊的台阶。

她走进屋子的时候,拉雅穿着衣服睡在大沙发上。显然,她本来在等娜塔莎,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地板发出响声,拉雅惊醒了,跳了起来。

“娜塔莎?是你吗?”

“是我。”

“天哪!你上哪儿去啦?你知道吗?已经是夜里两点钟啦。你筒直发疯了。”

娜塔莎一下子叫起来:

“您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拉雅大为震惊地倒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娜塔莎。娜塔莎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双手放到脑后。猛然之间,把脸藏到枕头里,大哭起来。

拉雅惊惶失措地扑到她跟前:

“娜塔珊卡,我的亲爱的!你怎么了?别这样!……原谅我吧!”

娜塔莎失魂落魄地说:

“拉雅!拉燕卡!咱们回去吧。现在就走!”

“为什么?岀了什么事?”

娜塔莎紧紧地靠着拉雅,甩手掌抹着眼泪,继续抽噎着说: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也说不出来,反正是不好。拉燕卡……帮助我!咱们走!”

“别忙啊,静一会儿,”拉雅喃喃地说,自己也差点哭出来。“等一下。”

她奔到水桶边,弄湿了手巾,把它放到娜塔莎的前额上。接着问:

“现在你清清楚楚地、平静地告诉我,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爱我。”

“那你呢?”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娜塔莎说,扯下头上的毛巾,又把头状到枕头上哭了起来。

……柯斯嘉沿着草原向码头走去。天已经现出鱼肚色——六月的夜是短暂的。大地还没来得及打个盹,还没来得及消消白昼的蜃气!他的面前和背后驶来一些大卡车,往柯斯嘉身上散落着尘土。

他在路当中走着,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看起来,他不明白他此行的目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间。四面的灯火已经暗淡下来了。刚刚还是阴凉、潮湿、空旷的一切,现在都开始发红、变暖、又获得了生命。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第四建筑工地办公室吵吵嚷嚷。谢尔盖像往常一样主持着清晨的作业会议。他很愉快,不停地吸着烟。

“彼得·谢苗诺维奇,”他说,“今天给你七部自卸卡车,不过你得做点成绩出来看看!要不然苏捷金又要赶过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把这个苏捷金怎么办,说不定要把他的双脚扎住,才能叫他赶不过你!”

工程队长们都笑了起来。而苏捷金说:

“扎住吧!扎住也会赶过他的。”

大伙又笑了起来。电话铃响了。谢尔盖拿起话筒,精神抖擞地说:

“我是罗马什科。您好,丽吉娅·谢苗诺夫娜……我怎么能忘呢?这个会我已经等了半年啦!准十点?”

他放下了话筒说:

“同志们,会议就到此结束吧。……开始干吧,已经八点钟了……”

工程队长们愉快活跃地谈着话,散开了。电话铃又响了。谢尔盖一边在单据上签字,一边拿起话筒:

“喂!是我呀!”

忽然高兴地喊了起来:

“拉叶士卡!早上好啊,亲爱的!你们睡得好吗?娜塔莎怎么样?”

拉雅:睡得很好……谢廖沙,我们要走了。

谢尔盖:(大惑不解)“我们”指谁啊?

拉雅:我们……就是我和娜塔莎。乘十一点钟的轮船走。

谢尔盖沉默了一下问道:

“娜塔莎也走?”

拉雅:是的,谢谢你的款待。娜塔莎很感谢你,她问候你。

谢尔盖:(粗暴地)那为什么要您给我打电话?她在娜儿?让她自己来跟我讲话。

接着是短时间的沉默。拉雅向坐在沙发上的娜塔莎看了一眼说:

“她不在这儿。”

“原来这样!”谢尔盖说。“等一等!”

然后他向那些还没走出去的工程队长们不耐烦地喊道:

“你们还找我有什么事?”

那些人吃惊地互相望着,开始往外走。谢尔盖又对话筒说:

“喂,你们哪儿也别去,我现在就上你们那儿去。”

拉雅:不用了,这根本用不着。

谢尔盖:我应当和娜塔莎谈谈!您懂吗?

拉雅:根本用不着!

拉雅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低低地说:

“她不会跟您谈话的。”

长时间的静默。可以听得见飞到办公室里来的马蜂撞在玻璃窗上发出的嗡嗡声。

“那好吧,只好祝她前途幸福啦!”

谢尔盖把话筒狠狠地扔在托架上。

他打开香烟盒,打算吸烟,可是擦不着火柴——他的双手在颤抖。门开了,有人走进来。谢尔盖很快地走到窗子跟前,背对着进来的人。这是彼得,他问:

“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咱们到工地上去吧?”

“你离开这儿吧!”谢尔盖没有转身,狠狠地讲了一句。

一翻自动卸货卡车狂公路上奔驰着,娜塔莎和拉雅跟司机并排坐在驾驶室里——完全和他们从轮船码头到工地上来的时候一样。只不过现在姑娘们是往回走,是回到码头上去。娜塔莎脸色苍白,默默不语。拉雅想着各种办法让她开心,不住嘴地说着。

“一般说来,这儿的风景倒是很美,可就是灰土呛得厉害,要没有尘土就十全十美了。娜塔莎,怕风吹吗?要不要关上窗子?”

娜塔莎:不,没关系。

拉雅还是很关心地把娜塔莎的外衣领子拉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拉雅斜眼看了看女伴,然后问司机:

“您卸道吗,轮船什么时候开?”

“十点二十分到,正十一点开。”

……总工程师的接待室。所有请来开会的人都到齐了。许多人的谈话声。有些人进来的时候和谢尔盖打招呼:

“你好,罗马什科!现在要我们为你画十字吗?”

“紧张吗?”

一个工程师:我在这种时候总要喝点加白兰地的缬草药酒,一百克白兰地加两滴缬草药酒。

女秘书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同志们,请开会吧!”

谢尔盖看了看表。十点二十分。

码头,轮船响起了第一声汽笛。娜塔莎站在栏杆旁边。拉雅穿过成群的乘客挤到她身旁。“票买好了,走吧!”

“等一等,来得及的,何必去挤呢?”娜塔莎冷漠地说,她走到一边,坐在一个木箱上。“在这儿坐会儿吧!”

拉雅在她身边坐下,担忧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会议室。报告人正在结束对谢尔盖提出的草案所作的总结。

“因而,总的说来,罗马什科工程师的草案毫无疑问具有许多有意义的、甚至可以说是大胆的决定。但是也存在问题。譬如说,罗马什科要求五台推土机,三台铲土机,十台掘土机,至于自动卸货卡车就更不用说了。”

全场活跃起来,听得见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声:

“那当然了!”

“罗马什科的胃口谁不晓得!”

谢尔盖好像连这也没听见。他看了看表,差二十分十一点。

……码头。轮船响过了第二声汽笛。拉雅跳了起来。

“咱们等什么?告诉我,咱们坐在这儿等什么呢?”

娜塔莎抬起了头,用凝视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拉雅。

拉雅害怕地问道: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沉默。

拉雅:娜塔莎!

娜塔莎:知道吗?这一切已经没有用了。

拉雅:(吃惊地)什么一切?

娜塔莎扬起手来向码头和轮船一挥:

“就是这一切。”

拉雅惊慌地喊起来:

“娜塔士卡,说实在的,你简直疯了吧!(她流下了眼泪)上船去吧!娜塔洛士卡,亲爱的!走吧!”

娜塔莎又站了一会儿,看看河水和远方的河岸,摇摇头说:

“好,走吧。”

会上报告人已经结束了讲话,主席对到会的人说:

“那么,同志们,让我们来听听罗马什科工程师的理由吧!罗马什科同志,请您发言。”

不知是谁开玩笑地对报告人说:

“他马上要痛打你一顿了,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你还是坐下吧,这样稳当一些!”

一阵哄堂大笑。

谢尔盖站起来,走到主席台前。放好了文件夹。表上是差一刻十一点。

谢尔盖看了大伙一眼,开始说:

“是这样,同志们!……”

他说不下去了。大家屏息地坐着,在等他往下说。

谢尔盖吸了一口气,又看了一次表,合上了夹子,突然之间夺门飞奔而出。大家都吃惊地抬起身来。他跑出办公室,跑下楼梯,一步跨三级地跳下了梯阶,跃过低低的栅栏,奔到公路上。这时恰好一辆卡车驶过来,他迅速地攀登上去,踏到司机台旁边的踏板上,焦急地对司机喊道:

“开到码头去!”

卡车像旋风般飞驰着,赶过其他的车辆。有时看来简直要闯祸了;它要在来往奔驰的十几辆汽车中间钻来钻去。谢尔盖一直站在踏板上,迎面的风吹拂着他的上衣、头发和领带。速度有时竟达六十公里,可是谢尔盖还对司机叫喊着:

“快点!你慢吞吞地干什么?真见鬼!”

在马达的隆隆声中听见远远的汽笛声。

三声汽笛。

司机:完了,船开了。

谢尔盖:快开!!

……卡车驰下了小岗。从这里看得见码头和已经远去的轮船。

司机:(绝望地)难道是十分钟能赶得上的吗?

谢尔盖没等车停住就从踏板上跳下来,一口气跑下斜坡,直奔码头。

码头上已经空寂无人了。伏尔加河上散发着中午的灼热的暑气。谢尔盖停住了脚,胸口起伏不停地喘着气,然后慢慢地拖着腿往回走。突然间,他楞住了。

在码头的斜坡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位姑娘。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向她,向娜塔莎奔去。他跑到她跟前,一下子抱住了她,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好像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亲爱的!我亲爱的!我的幸福!”

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位妇女,在望着他们。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只有当我们看到洋溢在青年人心头的幸福时,我们的眼睛里才会闪烁着这种光彩。因为我们觉得这种幸福比生命还有力,有时它甚至能战胜死亡。

五年过去了。如果从当年娜塔莎和谢尔盖一同眺望建筑工地景象的那个小山岗上望下去,我们就会看到一幅完全不同的图景。谢尔盖那时所描绘的那些高炉和厂房都早已建成了。在从前的建筑场地上竖起一幢幢的厂房,冒起一股股的黑烟。但是在光秃秃的草原上工业区的建设还没结束,现在正在建造第三期厂房,比以前建筑起来的更加雄伟。

楼房林立,一所所的宅院、商店、电影院、小花园。

成群的孩子们在很多个宽敞的、绿荫满地的院子里做游戏。

在其中的一个院子里,有两个四、五岁光景的小孩因为争夺一个装着沙子的小铁桶打起架来了。他们哭叫着,各不示弱地夺着小铁桶,最后,其中的一个——穿着毛线衣的雄赳赳的小胖子,朝着对手的鼻子打了一拳。被打的那个尖声地哭叫了起来。一个正在从绳子上收下干衣服的女人赶忙跑了过来,把他拉起来,一边给他擦鼻子,一边吼骂着那个带头打架的小家伙,接着又对他的保姆——一个约莫十八岁的姑娘喊着:

“你是管什么的?怎么能这样?……让你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来扯闲话的吗?你为什么不照管小孩?还算是个保姆呢!”

保姆也口齿锋利地自卫道:

“那您是干什么的呢?为什么您的小孩要拿我们的铁桶?”

“怎么,小孩玩玩都不行吗?”

“应当有自己的玩具。我们不惹你们,你们也别惹我们!”

“你们还想把整个院子都占了,和人隔绝才好呢!”

娜塔莎在楼梯上听到了喊声,飞快地从上面跑了下来。她现在约莫二十六岁了,但她还是那么窈窕,头发梳得像以前一样整齐。她跑到院子里,奔向打架的那个地方,把好打架的小家伙搂到自己身边——这个小家伙也大喊大叫,一点也不次于他的对手。她激动地问道:

“怎么回事,奇沙?(对保姆)卡佳,别说了!(对拿着衣服的女人)怎么回事,玛丽雅·斯捷潘诺夫娜?”

玛丽雅·斯捷潘诺夫娜口气已经缓和多了,她说:

“没什么,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我们柯里卡拿了您们奇什卡的小桶。他就打起来了。(看着保姆生气地说)可她就坐着,像给钉子钉住了似的!”

“卡佳,到上面去吧,汤已经开了,”娜塔莎说。

卡佳走了。这时候,奇沙扑向柯里卡,夺回了小桶,又给了他重重的一拳。柯里卡也不甘示弱。于是院子里又充满了震耳的哭声。

两位妈妈都拼命地把他们拉开。

孩子们抗拒着。奇什卡大声嚷叫:

“我的小桶子!……我要告诉爸爸!”

娜塔莎抓住奇沙的胳膊,往楼梯的侧门拖去,奇沙喊着,对柯里卡和玛丽雅·斯捷潘诺夫娜说:

“我爸爸是总工程师!……他会狠狠地揍你们一顿。”

要把挣扎着的奇沙拖上楼梯可不那么容易。不过娜塔莎到底还是把他拖上了二楼的阳台。

她让他站起来,生气地对他说:

“永远不许这么讲话,坏孩子!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不许打架!等爸爸回来,我全都告诉他。”

“你……告……诉吧……”

“赶快到自己房里去,罚你坐在那儿!”

奇什卡无精打采地走了,把小桶子在栏杆上弄得当当响。

保姆卡佳从上面喊道:

“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的汽车来了。开饭啦!”

“就来,就来。”

娜塔莎从幽暗的通楼梯的门里跑进屋子,进了寝室,在镜子前面很快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大门响了,响起了谢尔盖的声音:

“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在家吗?”

“我在这儿,”娜塔莎答应着,走进了饭厅。

谢尔盖愉快地向她问好:

“你好,亲爱的,午饭好了吗?”

他洗过手后,一边用毛巾擦着双手,一边吻了吻她的前额。她吻了一下他的面颊。

“坐吧,”娜塔莎说。“卡佳,拿汤来。”

谢尔盖坐到桌旁,打开了报纸。他一边喝着汤,一边眼睛不停地看报纸。

“有什么新闻吗?”娜塔莎问道。

谢尔盖忙着读报,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

“谢廖沙!”

“嗯……嗯……”

“有什么新闻?”

“新闻?新闻吗?……没什么新闻。”谢尔盖说着把报纸翻了过来。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从莫斯科回来了吗?”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谢尔盖继续读报,“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从莫斯科……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从莫斯科回来了。”

“他讲了些什么呀?”

“讲了些什么……嗯……嗯……”谢尔盖放下报纸,“他会说什么呢?嗯,他说他到了中央委员会。难道你对这些也感兴趣?……卡佳,拿菜来!”

当卡佳上第二道菜时,谢尔盖问:

“奇什卡呢?”

“在自己房里。我罚他了。”

谢尔盖一边吃着香喷喷的煎肉一边问:

“为了什么?”

“他简直不像话。”

谢尔盖喊了一声:

“奇什卡!”

“别叫他,挨罚呢。”

奇什卡的哭过的脸从门后露了一下。谢尔盖喊道:

“来来,到这儿来。妈妈为什么罚你呀?”

“隔壁的柯里亚拿他的玩具玩了一下,”娜塔莎一本正经地解释着。“他就打起架来了。坏孩子!不害羞!”

谢尔盖:玩具夺回来了吗?

奇什卡:(呜咽着)夺……回来了……

谢尔盖:(微笑着)这么说,你能保护自己了?

奇什卡:能……

谢尔盖:好样的!真像爸爸。来,亲亲我。

娜塔莎:(用责备的口吻对谢尔盖)谢廖沙,你干吗要这样做?(对奇什卡)赶快回自己房里去。

谢尔盖:(愉快地)算了吧,你别管教他了,他懂什么呀?奇洪·谢尔盖耶维奇,想坐汽车兜风吗?

奇什卡不作声,用渴望的眼光瞟了母亲一眼。

谢尔盖:(向他挤了挤眼)去吧,快去跟雅柯夫说,让他带你到炼焦厂,再兜回来。

娜塔莎:不,谢廖沙,他哪儿也不能去!他挨罚呢。奇洪,回自己房里去,听见没有?

谢尔盖:(向奇什卡)去吧,去吧。妈妈这儿由我对付。

于是奇什卡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谢尔盖哈哈大笑起来。

娜塔莎:(很生气地推开了盘子)你简直是溺爱孩子,谢廖沙!好好地把孩子给害了。这不是教育,这是……(找不到恰当的字眼)。

谢尔盖:别生气,亲爱的……要是你再给我生五个,那就顾不上溺爱了。只有一个,总要溺爱的。

娜塔莎不作声。

谢尔盖:别生气了,要不,我替奇什卡罚站好不好?

他伸出手要去拥抱她,可是她闪开了。于是他走去把鼻子对着墙角,像小孩似的左右两只脚替换着站着,呜咽着,手指支着墙壁。他那曲扭着的后背,他的姿势和呜咽的声调是那么滑稽,使娜塔莎不禁笑了……

“别发傻了,坐到桌子这儿来。”

“你再笑一次,我就去。”

“别胡闹,”娜塔莎说。“这多不像话……好吧,我笑。”

他转过身来,也像奇什卡那样瞟了她一眼。娜塔莎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现在我可以入坐了,”谢尔盖说。“再给我一块肉,要香的。”

午饭又重新开始了。娜塔莎问道:

“我问你,你没忘记星期天要汽车的事吧?”

“什么汽车?”

“给建筑委员会的,建筑委员会组织了郊游。”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请我帮助组织一下。”

“等等,等等,”用开玩笑的口气问她,“难道托儿所的工作你再不做了吗?”

“为什么不做?在做呀!”

“夜校呢?”

“当然也做了。可这完全是另一码事,”她热烈地说。“我们想每个星期天都能让一部分工人带家属到树林……”

谢尔盖迅速地向摆在旁边的报纸瞅了一眼,打算再拿起来看,娜塔莎拿起报纸把它扔到一边。

“我们要带着吃的,小孩的玩具,还有书。我们的业余文工队也去。……而且,你知道,他们还要请我唱歌呢!可是我有多久没唱了呀。……你觉得怎么样?”她用期待的、不好意思的目光望着他。

他嚼着东西,看了她一眼。

“我也不知道,随你便……”

外屋铃响。卡佳打开门。进来的是我们早在娜塔莎学生时代就已经认识了的彼得——他更胖了,甚至有点虚肿。

“主人在吗?”

“吃饭呢。”

彼得就这样闯进了饭厅——穿着大衣,戴着帽子。他举止随便,说起话来大喊大叫。

彼得:谢尔盖,我找你来了。娜塔洛士卡,你好,亲爱的!你好,可爱的小太阳!都好吗?请把小手给我。

他吻了吻她的手,而她则冷冷地提醒他:

“第一,摘掉帽子;第二,脱下衣服。一块吃饭吗?”

彼得:不!……谢廖沙,有什么新闻吗?……在这个家里除了果子汁以外,可以给我点什么喝吗?

谢尔盖:(态度有些粗暴地)这儿不是你的酒馆……(从桌旁站起来)走吧,在路上都讲给你听。一口袋新闻呢。

娜塔莎默默地喝着果子汁,一声不响。大概最使她难受的是,谢廖沙打算告诉彼得一口袋新闻,而对她,对自己的妻子,却什么也不说。当谢尔盖临走吻她脖颈时,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他和彼得走到门口时,她才想起来:

“等等,谢廖沙!……我还想问你什么事来着?……噢,对了,汽车的事。你不会忘吧?”

“好了,我记得,”他答说。“别等我,亲爱的,自己先睡吧。我还是跟平常一样的时候回来。”

他走了。她走到桌子旁边,开始慢慢地收拾桌子。

这个星期日早晨天气特别好。工人们带着家属,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片小草坪上,等着汽车去郊游。大家吵吵嚷嚷,兴致勃勃。已经有人随着手风琴声跳起舞来了,有的人在下象棋,有的人在玩骨牌。最热中于郊游的一些人都坐在路旁,等着上汽车。

担着心事的娜塔莎和这次郊游的一群组织者在草地上走着。

“弗拉斯·康德拉奇耶维奇,为什么汽车不够?”她说,“应该够啊!”

“您看看吧,人愈来愈多了。”

“娜金卡,请您数一数,咱们一共有多少人?”娜塔莎问,又往前走。

在不远的地方,一群四五岁的孩子在做游戏。他们的女领队迎着娜塔莎跑来。她说:

“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太热了,孩子们都等得口渴了,想喝水。”

“有几罐蜜饯果和果子汁。告诉纽拉,先给孩子们一点果子汁喝。”

娜塔莎说完这话以后,向公路望了望,然后问她身边一个工人:

“谢苗·普洛柯菲耶维奇,为什么到现在汽车还不来?我已经有点担心了。”

谢苗·普洛柯菲耶维奇向站在公路上望风的孩子们:

“沃夫卡·鲍利亚!怎么样?”

孩子们做了个没有看见汽车的手势。

苏捷金在路边喊住了她:

“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上我们这儿来吧。您怎么总是忙来忙去的?”

她走过来了。

“您知道,我有点担心汽车。”

“有什么可担心的?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答应了吧?”

“答应了。”

“那就成了……您最好吃块小黄瓜,没腌透的。”

“谢谢!”娜塔莎向他道谢,咬了一口黄瓜。“我特别喜欢吃没腌透的。看你们安排得多么舒服啊。”

的确,好些工人家属,其中也有玛丽亚·斯切潘诺夫娜(就是曾经为了小铁桶和保姆卡佳发生过口角的那位)一家,都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草地上了。铺在地上扣小桌布上摆着各种吃食。

“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苏捷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酒杯,接着说,“瞒着您丈夫……来一小杯……就着黄瓜。”

大家都大笑起来,娜塔莎也跟他们一起笑了。

“看您说的,我根本不会喝酒呀,何况一大早,天又这么热……”

“对,太热是难受,”苏捷金同意说,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大杯。

这时公路上有人喊起来:

“来了,来了!”

大家全都活跃起来。所有的人都起来收拾东西。

“到底来啦!”

娜塔莎轻松地吁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向公路跑去。

一长串汽车驶近了。娜塔莎举起一只手,高喊着:

“这里,这里!”

但是,汽车载着砰砰作响的铁板从旁驶过去了,留给大家一道尘土。人们不满地望着远去的汽车,听到有人在说:

“我说,同志们,谁在这儿管事啊?你们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的?”

“让人在太阳底下等上这么老半天!走又走不得,动也动不得……”

“难道就这样组织的吗?汽车到底在哪儿呢?”

一个女人的尖嗓子附和道:

“这儿还有不少孩子呢!”

娜塔莎十分激动地对大家说:

“别担心,同志们!汽车一定会来的。他们答应我了!我现在就去打电话。”

于是她飞快地沿着太阳晒烫了的公路跑去。

……谢尔盖的办公室里正开着会。很多工程师。谢尔盖正在兴致勃勃地说: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按照老规矩:先喝汤后吃饭……”他把图纸拉到自己面前,“拿到这儿来!”

他拿起了铅笔在图纸上重重地画着线和箭头。

“你们分布技术设备吧,”他说,“分配人吧。你们可以打这儿,打这儿,打这儿开始!”

他贪婪地吸着烟,用一只手摸着头发;显然,他是在谈着他所迷恋的、感兴趣的事情。

一个工程师问:

“同时进行吗?”

“当然要同时!……从各个不同的方面。你们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干什么?互相捉迷藏玩吗?……应当大胆些!中央干线穿过这里……”

电话铃响。谢尔盖拿起了听筒:

“我是罗马什科!你是谁?是你呀,娜塔珊卡?(不耐烦地)娜塔莎,我现在忙着呢。(打算放下听筒)什么?什么?什么汽车?……等一等好不好,娜塔莎,你现在妨碍我呀!(听着)啊!……不,今天没有汽车。所有的车都占着哪。(听)那有什么呢?什么郊游?没有!昨天我以为会有,可是今天没有!”

然后放下话筒,把改过的计划推到工程师们面前。

“怎么,你们有什么意见?”

一个上年纪的工程师很诚恳地指出:

“好是好,可是太冒险。”

另一个肯定地补充了一句说: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

谢尔盖:(兴奋地)你们看,甚至是很有趣呢!

第一个工程师:好吧,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明天咱们再制定个准确的计划。

谢尔盖:(着迷地)为什么明夫?应当今天,马上就做!咱们到饭厅吃点东西,吸会儿烟,就开始……

第二个工程师:今天是星期天哪,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

谢尔盖:(着迷地)管它什么星期天不星期天!难道你们还等得了挨到明天吗?你们这些建筑师啊!(热烈地)今天做吧!马上做!

深夜,谢尔盖用钥匙打开了自己家的门,走进外屋。为了不惊扰家里的人,他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饭厅。忽然他站住了——卧室里还点着灯呢。

“娜塔莎!”他喊。

没有回答。

他很惊奇,便向卧室走去。

“娜塔莎,你还没睡?”

她背对着门坐着写东西,好像没看到他进来。

“你干吗不说话?”他的确感到奇怪。

没有任何回答。

“啊!明白了!”谢尔盖说,“外交关系断了,正在写照会呢。”

他又走到饭厅来。但在这里的饭桌上,只孤零零地摆了几只空碗。

“娜塔莎!”他从饭厅里喊道,“我饿了。”

他听到一句冷冰冰的回答:

“厨房里有晚饭。”

谢尔盖走进厨房。那里放着装有冷肉饼的煎锅,还有燉锅。他迟疑地掀起小锅的盖子,看见一些冷土豆,他用勺子搅了揽,思索了一下,又用坚决的步伐走到卧室去。

“娜塔洛士卡,你到底是怎么啦?”

他想吻她,可是她坚决地避开了。

“请你别来这一套!”她声色俱厉地说。

这回他当真恼火了,用手掌拍着沙发上的大坐垫。

“好吧!是什么事?摊出来吧!”

娜塔莎并未转过身来,回答说:

“是有事……我明天要走了。”

“上哪儿去?”

“上普里沃尔斯克。去找拉雅,也许,到我爸爸那儿去。”

“不管怎样你到底也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反正,没什么新奇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坐在扶手椅上,伸开两脚)

娜塔莎:(发火了)你还来问我呐?我那么请求,那么请求你……嘱咐你……你也答应了。

谢尔盖:啊,明白了,是汽车的事。

娜塔莎:(不听他)大伙都来了,在那儿等着,带着小孩子。大伙都那么兴高采烈地等着去。有多少人来啊,有多少家啊!他们全都准备好了,高高兴兴的。

谢尔盖:(平静地)轻点,你要吵醒孩子了。

娜塔莎:(仍旧高声地)你可以不尊重我,不尊重你的妻子,可以对我的请求满不在意。我对这已经开始习惯了。可是这回是对别人哪!是跟你一起工作的人们,是活的人!

谢尔盖:(也发火了)告诉你,没有什么再比这种开口闭口空谈什么活人更让我发火的了!原来他们到郊外没去成,那么下星期天去好了,或者,干脆不去,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全是些屁大的事!

谢尔盖拿起一大块面包,气呼呼地往上面撒着盐。

娜塔莎:你知道,谢廖沙,如果你想的真跟你说的一样的话,那可就太可怕了。

谢尔盖:你用不着怕,也用不着来教训我怎样对待工人。我自己从十五岁起就当工人了。

娜塔莎:我并不是教训你,但我今天却为你感到难为情。

谢尔盖:(又发火了)又像老太婆似的唠叨个没完了!你以为我只该关心你们郊游的事?(他把面包扔在盘子里)难道你们就一点也不了解,整个巨大的建设工程都担在我肩上。我不是在这儿消磨时间!我是在建设共产主义!你懂吗?就是为那些人建设的。难道他们就不能忍耐点吗?不去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娜塔莎:首先,不是你一个人建设,说起来,就正是这些人在建设……为什么你就认为他们应当等待,应当忍耐呢?多荒谬的想法,真岂有此理!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怪不得大伙儿都不喜欢你!

“不喜欢,不喜欢,这全是庸俗的废话。今天到底有人给我东西吃没有?”谢尔盖喊着去到厨房去。

他擦着一根火柴,烧完了,扔掉,又擦第二根。

这时他又听到娜塔莎的声音:

“唉!你是多么不爱听真话!你就是这个样子!”

“那你是什么样子?”他控制不住自己,喊了出来,把锅重重地往炉子上一放。“你是什么样子?”他重复了一句。

他跳到外屋来喊道:

“你见过什么世面?鬼也不懂!屁也不会!可老想来教训人,你编了些什么胡话,来胡说八道!”

他还想说更气人、更侮辱人的话,可是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词,就从衣架上取下帽子,砰的一下关上了门,跑下了楼梯。

娜塔莎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对着关上的门发楞,然后飞快地去追他,也往楼下跑去。

“谢廖沙,等一等!”她声嘶力竭地喊道:“谢廖沙!”

谢尔盖停住了。

她跑下楼梯,看见他还没走,就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谢廖沙,我求你……干吗这样……听着,谢廖沙……”

他不作声。她继续用恳求的口吻喃喃地说:

“我并不想让你生气……你别生气吧!”

谢尔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很快地走上楼。

娜塔莎跟在他身后跑上去。他们回到家里。

“我马上就给你弄吃的,谢廖沙,”她急促地说,一边匆忙地到厨房里忙了起来。点着了煤气炉,把油放到锅里。她的双手在发抖。

突然谢尔盖走到厨房,在门口停住了。娜塔莎没抬起眼睛,却感觉到他一直在瞧着自己,就更加忙碌起来。

“就好,就好,谢廖沙,一分钟……”

他背对着他站着,娇小的身体,后面的头发梳成一个髻。他突然一步跨到她跟前,紧紧地从背后抱住了她。她紧靠着他,眼泪从眼里涌出来。他吻了她的脖颈,吻着她的发髻说:

“这一切都多愚蠢啊,娜塔莎!……你明白吗——多蠢啊!你丢下这些肉饼吧!”

他抓着她的手,把她带到饭厅来。

“坐下!”他让她坐下,自己也坐下。“天知道咱们彼此都说了些什么。难道咱们能为这些小事吵起来吗?”

“这不是小事,谢廖沙!难道我愿意跟你吵嘴吗?”娜塔莎又难过又温柔地说。“可是不知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你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完全陌生的人……”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

“这全是胡说,娜塔莎!”他摇摇头说。“我只不过是有些疲倦了。我讨厌这儿了。应该换换地方了。告诉你,也许会把我调到哈尔科夫去——一个大城市,另外一个建筑工程,这样,咱们这些争吵也就会全部结束了。你知道,咱们有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庭啊:你,我,还有奇什卡。”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

“不,谢廖沙,咱们没有家。”

“怎么没有家?你瞎说些什么?”

“真的,没有,”娜塔莎说。“咱们有很漂亮的房子,餐具,家具,甚至还有孩子,可就是没有家。你并不爱我,谢廖沙。”

“我?!我不爱你?!”

他拼命地吻她,而她却仍然没理会。

“慢着,谢廖沙,”她终于说,“到这个星期六,们就结婚五周年了。也许,你说得对,我没有见过世面。不过你自己也知道,我是多么想学习,多么想工作啊。可为了爱情我把这一切都抛开了,离开了学校。我以为,我一定能成为你的一个最亲近和最需要的人。可是事实上是这样吗?你就连对什么彼奇卡讲的话也不对我讲,”她无望地摇摇手,停了一下又说,“我有时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那么多余。”

谢尔盖一边听着,一边望着她,就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了解她似的,接着他很质朴地、诚恳而真挚地说:

“是啊,亲爱的,你说得对,我真是个畜牲!”他停了一会儿,“我的天哪,到屋期六就五周年了!……好吧,从今天起一切都叫它变个样。我向你起誓,你看着吧!只是要告诉我一句话,你还像以前那样爱我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谢廖沙,还用问吗?”

“不,你说!”

她全身激动着,这种感情能代替千言万语。她回答道:

“要是你能知道,你对我是意味着什么!”

“我亲爱的,”他说,从他的声音里我们可以感到他那跟以前一样深厚的爱情。“我唯一的亲人!……”他跪在她的面前,吻她的双手。“咱们一定要庆祝一下咱们的结婚五周年。你知道,要怎么庆祝!星期六我早点回来,你准备一顿丰富的晚餐,然后带着奇什卡,到伏尔加河上去玩,一直玩到星期一。你愿意这样吗?”

娜塔莎:(充满幸福地)愿意。

谢尔盖:你看着吧,咱们的一切都要变样了。你相信我吗?

娜塔莎:相信。

谢尔盖:你不再离开我去找那个傻大姐拉依卡了吧?喂,告诉我呀,宝贝,你不走了吧?

娜塔莎:(笑着拥抱他)不……我不走了。

一艘客轮在伏尔加河上航行着。娜塔莎站在甲板上,闷闷不乐地望着击拍着船头的白色浪花。她身旁站着奇什卡。风吹拂着他那水手帽上的飘带。

普里沃尔斯克——就是当年娜塔莎在那里读书的那个城市。拉雅的家里。拉雅正在打电话。她有点变了,比以前胖了一点儿,但还是那么急躁匆忙,叫人感到有些可笑。

拉雅:(她的脸上露出诡黠的神色,可声音里却带着不安)丽莎吗?我是拉雅。瓦夏在吗?……抓着他马上下楼到我这儿来。……有件意想不到的事!别白费劲啦,反正你猜不着,别废话!赶快上我家来。

她放下话筒,跑到厨房去。

厨房里正在洗衣服。拉雅的女工——杜娘莎,一个大约十九岁的红面颊的乡下姑娘,站在洗衣盆旁工作着。

拉雅:杜娘莎,别洗了,得赶快布置一个舞会!

杜娘莎:(亳无惊奇的表示,擦干双手)好吧,现在就去。

外室铃响了。拉雅奔到门前,打开了门。丽莎和瓦夏满脸惊慌地闯了进来。

瓦夏:(气喘吁吁)出了什么事?

拉雅什么也不回答,一下子把他们推到屋里。

“进去吧!”

就在他们冲进房间的这刻功夫,娜塔莎也从另一个门里走出来了。刹那间的吃惊和惶惑,接着是拥抱、接吻和笑声。

……外室铃又响了。拉雅打开了门。这一回又跑进来一些惊慌和激动的人们。他们是瓦利亚、米沙、卡嘉——都是娜塔莎以前的同班同学。拉雅一句话也不说,又把他们推进了那间房子。

又是同样的场面:片刻的惶惑,接看便是笑声、拥抱。

丽莎:(把奇什卡高高地举起来)这就是奇洪吗?哎呀,你多么可爱呀!你的小脸红喷喷的像苹果一样!你的头发剪得多么漂亮啊!(对娜塔莎)马上到我家去,看看我的孩子们。

……一群老朋友兴高采烈地走上楼梯。

娜塔莎:丽莉雅也住在这幢房子里吗?

丽莎:不,这是教员宿舍。丽莉卡已经当上演员了。她在哈尔科夫。

娜塔莎:当演员了?你说什么?怎么当的?

瓦夏:她嫁给了一个导演。

丽莎:功勋艺术家。块头好大哟。

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时候,拉雅正在吩咐自己的女工杜娘莎。

拉雅:等等,咱们家里有什么呀?

杜娘莎:什么都有。

拉雅:都有些什么?

杜娘莎:有荞麦……有通心粉……有昨天的甜菜汤……酸牛奶……还有土豆、胡萝卜……什么都有。

拉雅:就是这些吗?

杜娘莎:还要什么呢?

拉雅:(给她钱)给你,跑去买点小吃、点心!喂,要买点酒回来!

杜娘莎披上了头巾。

……在丽莎和瓦夏的家里,塔莎从床上抱起了一个小姑娘,把她抱在怀里。

娜塔莎:哎呀,多么娇嫩,多么可爱呀……(环顾房间)多漂亮的房子啊。我一直在想丽莎和瓦夏的家就一定是这样的。

丽莎:你倒是谈谈自己呀,生活得怎么样?

娜塔莎:我?很好。

丽莎:谢尔盖呢?他怎么样?

娜塔莎:谢尔盖也好。总之一切都好!(看着墙上挂着的毕业生照片。兴奋地)这就是咱们那班毕业同学?(改过来)你们那班毕业同学吗?米沙·马凯耶夫,瓦利亚·史楚石金娜……大家都分开了吗?这是拉依卡,你们看她的表情多惊慌啊!……(看到这张同班照片上的柯斯嘉,微笑了)你们看,柯斯嘉!柯斯嘉现在在哪儿呢?

丽莎:柯斯嘉也住在这幢房子里,在二楼。

瓦夏:你知道,柯斯嘉成了我们的学者了。他当上了讲师。这是他写的书。(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给娜塔莎)

娜塔莎:是的,我知道……你们还像以前那么好吗?

丽莎:当然啦。

拉雅跑进来:

“你们在哪儿呢?娜塔莎,那儿一大群人等着你呢!”

丽莎:拉雅,你给柯斯嘉打过电话了吗?

拉雅:(惊慌地)天哪!你太好啦!(奔向电话,一边拨号码,一边对娜塔莎)你会完全认不出柯斯嘉来了。他现在打上了领带,头发也梳整齐了。

娜塔莎:(笑着)他结婚了吗?^

拉雅:还没呢。大家都替他找爱人呢。现在他妈妈跟他住在一起。(对话筒)是康士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吗?柯斯钦卡?我是拉雅……听着,柯斯钦卡,跟往常一样,我这儿又来了好些人,跟往常一祥,餐具不够了。去向妈妈把你们所有的酒杯、玻璃杯、水瓶、高脚玻璃杯都借来;放在托盘上,我马上派人去拿(挂上电话)。现在,娜塔士卡,你上他那儿去!他准会吓呆了的!

娜塔莎:不,拉叶士卡,别想花招了。这多不合适。

拉雅:我求求你,去吧!

……于是大家都拼命忍住笑,跑下楼梯。那种使遥远的学生时代显得那么迷人、那么无忧无虑的、不时想恶作剧的情感,又重新涌上了每个人的心头。还没走到柯斯嘉的房门口大家就停了下来。

娜塔莎一人向门口走去。她慢慢地抬起手要去按电钮,然后又转过身来犹豫不决地望着朋友们。大家都做着手势鼓励她。她下意识地用手轻轻地拢了拢头发,然后按了一下门钮。

门打开了。沉默。我们只看见娜塔莎而看不见柯斯嘉。

沉默。可是忽然听到了餐具打碎的可怕的响声。看起来,是柯斯嘉把托盘摔了,因为玻璃杯和酒杯的碎片飞到了娜塔莎的脚前。

……高脚杯叮当响着。朋友们围绕着幸福的、欢笑着的娜塔莎。瓦夏说着满有风趣的演说词。

瓦夏:朋友们!现在,当然啦,我们都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都成了党员,副博士啦。但有过一段时间——我们都是青年。啊,青年时代,春天的太阳,绿色的嫩芽,充满希望的时光!……

拉雅:瓦夏,能不能不提嫩芽呢?

瓦夏:(用一种轻视的目光望着拉雅)唉,你简直一点诗意也没有!……好吧,可以不提嫩芽。我是说这位女公民(用手指着娜搭莎),丢开了我们,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偷偷地找到个丈夫,结了婚,生活在快乐幸福之乡。看起来,怎么办呢?像夏伯阳说的那样,就唾一口忘掉她吧。啊,不!我们还记得她,爱她。为什么呢?那是因为,不管怎样这是我们亲爱的、真正的朋友。这是我们的娜塔莎,她在生活中帮助过我们每一个人,或者至少是愿意帮助我们的。而这一点,啊、兄弟们,是多么可贵呀!……因为在生活的海洋的大风暴里……

大家:(齐声地)瓦夏!

瓦夏:好吧,可以不提生活的海洋。

大笑声和鼓掌声通过敞开着的门传到了阳台上,柯斯嘉和丽莎正站在那里听演说。

丽莎:(微笑着)怎么样,柯斯钦卡,心砰砰直跳吧,啊?说实话!

柯斯嘉:得了吧,没有。

掌声渐停。

瓦夏:总之,娜塔什卡,到这儿来!丽莎不在这儿吧?让我吻你一下。

娜塔莎躲闪着,他开玩笑地伸开手臂,要去拥抱她,她藏到拉雅背后,接着,又笑着跑到阳台上。

娜塔莎:丽莎!救救我!……(丽莎抱住她)嘿!你们哪,还算是老朋友呢,躲在这儿,都不为我的健康干一杯!

柯斯嘉:(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来干一杯。

屋里有人喊着:

“丽莎、来弹个华尔兹吧!”

丽莎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响起了华尔兹的曲子。但听得出弹的技巧并不太高明。

……现在只有娜塔莎和柯斯嘉两人留在阳台上了。娜搭莎很兴奋,今天晚上她和朋友们在一起非常愉快,很久以来她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她毫不拘束地提议:

“柯斯嘉,咱们跳舞去。”

柯斯嘉:我不跳。

娜塔莎:(惊奇地)我的亲爱的!这么说,还没学会呀?

柯斯嘉:(彬彬有礼地)还没学会呢。

娜塔莎望着柯斯嘉半晌,就像要好好地打量打量他一番似的,然后说道:

“你真的变了。……知道吗?我读过你的书。”

柯斯嘉:(故作惊奇地)真的吗?

娜塔莎:可不是,我还很感兴趣呢。

柯斯嘉几乎是带点嘲讽意味地低下了头,向她必恭必敬地鞠了一躬。娜塔莎笑了一下,也同样一本正经地还了他一躬,然后走向阳台的栏杆,望着下面闪烁着的灯火,问道:

“你爱我们的城市吗?”

“当然。您呢?”

娜塔莎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一下,说:“我们(注1)也爱!”

接着就很快地从阳台上向房间走去。走到门口,她突然停住,又转回来,说道:

“我说,柯斯嘉,别发傻了。难道咱们要这样赌一辈子气吗?”

“我可没跟谁赌气。”

“你在赌气,这真蠢!”她赶忙反驳道。“也许那时候你不太好受……可我并不是故意的。……就是不能不那样。……有什么法子——就是不能!”

“我明白。”

她站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然后说:

“你什么也不明白!瓦夏;咱们跳舞去!”

她很快地跑进屋子,瓦夏抓住她。

丽莎重重地弹着牵尔兹,瓦夏把娜塔莎转得愈来愈快了。

我们在这个场面里最后看到的是:娜塔莎那张欢笑的、容光焕发的脸。

娜塔莎坐在熟睡的奇什卡的床边,伤心地放声痛哭。

拉雅穿着睡衣,手里拿着把牙刷走到饭厅里来。桌上还摆着愉快的晚会后留下来的那些没有收拾的餐具。她倾听着。奔到隔壁的房间里,惊惶不安地俯身向娜塔莎:

“你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啊?”

娜塔莎的身体由于低声的、被抑制着的痛哭而颤动着,最后她说:

“没什么,拉叶士卡,会马上过去的。”

她站起来,向窗子走去。茫然不解的拉雅跟着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吗?”

娜塔莎把前额紧贴在玻璃窗上回答说:

“拉叶士卡,没什么事。我就是心里有点难受。”

“我一点也不明白!”

娜塔莎在屋里慢慢地踱来踱去。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一切都很简单。我跟谢廖沙的生活过得不好。”

“果然是这样!”拉雅两手一拍说,“我的预感就有这么准!……可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娜塔莎沉默了一下,看来,她也竭力想为自己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一切都好像不对头,”她终于说了。“听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她说着看了拉雅一眼,仿佛尽力想使对方按照她所想像的那样来理解她的话。“有的时候我简直要赞美谢廖沙,他是这样一个勇敢、直爽、有才干、又不自私的人,这都是实在的!”她起劲地说,看来能说出谢尔盖这么多优点使她感到很高兴。“可有时候,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相反……生活中除了他自己以外,什么也不存在……仿佛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她偷偷地看了拉雅一眼,考虑着是否要把她感到最痛苦、最难受的话全都倾吐出来。她又继续说:

“他对我也是这样。上星期六是我们俩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我们说好这一天要在一起度过的……我们什么都想好了,什么都约定了。我们要带着奇什卡到伏尔加河上去……我和奇什卡等了又等……可是结果什么也没有。”

拉雅:(为难地)为什么?

娜塔莎:还不是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件事,都没去找我们。干脆就给忘了!

拉雅:(吃惊地)说实话,这真是荒唐!简直不能令人相信。真是怪事……

娜塔莎:我带着奇什卡就上这儿来啦……(她坐近拉雅身旁,露出令人不解的神情笑了一下)你看,就是这么回事,拉叶士卡……

她沉默下来。忽然拉雅激昂慷慨地说:

“你别怪我——我一直就觉得这个人不可爱!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我认为,这是你自己的错。你一定要像个影子似的老跟在他的身后,忘记了自己,把自己整个献给了他。”

娜塔莎:可是,拉叶士卡,难道一个女人不能把自己献给她的爱人、孩子和家庭吗?难道这该受这么多责备吗?

拉雅:(急躁地)当然可以!可这应当是双方面的。就拿丽莎和瓦夏来说吧?可你有什么呢!就算他是个盖世奇才,可在生活中他都给了你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娜塔莎:这不对。

拉雅:(坚决地)什么也没有!(她扑到娜塔莎身边,紧紧地拥抱着她)娜塔珊卡,亲爱的,你想想看,你以前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我敢起誓,你比我们大家都好。你有着时确的目标,你的理想是做一个教育工作者。可结果怎么样呢?(她难受地摇摇头)结果怎么样呢?娜塔士卡?你为什么活着?你的目标又在哪儿呢?!

娜塔莎不作声。拉雅在屋里来回走着,然后停下来,坚决地说:

“不!这一切都应当结束!哪怕是暂时的,我觉得你们应当分开。让他一个人在那边混下去吧!”

娜塔莎:看你说得多么简单。

拉雅:(突然地)你知道吗——你应当读完大学!老实说!

这建议来得这么突然,使娜塔莎不禁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古怪人。……可谁会允许我呢……中间停顿了这么久?”

拉雅:会允许的!学校会帮助你的。你一直是学校里的优等生……柯斯嘉会帮助你,我们都会帮助你。

娜塔莎:(有些疑惑)难道你真认为这是可能的吗?

拉雅:当然,而且应当这样!

沉默。忽然娜塔莎怀着希望,高兴地说:

“啊!要是能这样该多幸福啊!”

拉雅:那还用说!你最后会成为教育工作者的。……你记得吗,你曾经怎样幻想过这种工作。

娜塔莎:对,对,拉叶士卡,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是对的!……

电话铃响。拉雅拿起话筒,听了一下,交给娜塔莎:

“是你的。”

……这是谢尔盖。他用开玩笑的声调说着话,可是那么真挚温柔:

“是亲爱的吗?你好,亲爱的……是我。”

娜塔莎:(冷淡地)你好,谢廖沙。

谢尔盖:你还生我的气吗?你还没有忘记我的过失吗?

娜塔莎:(毫无感情地)暂时还不能忘。

谢尔盖:别生气,亲爱的。要是你知道,你不在我身边我是多么痛苦啊。

娜塔莎:(稍稍带点讽刺意味地)不至于这样吧?

谢尔盖:你要是看见,我现在是多么孤独……没有人怜惜……没有人照顾……

娜塔莎:(心已经软了一点儿)我想像得出,你那乱七八糟的样子。

……谢廖沙本来穿着西服躺在床上打电话,这时赶快把脚从被单上拿下来,不安地整理着揉皱了的床铺。

“呶,现在已经不那么乱了!……告诉我,你有点想我了吧?”

娜塔莎:不。

谢尔盖:你的心简直是冰做的。你是冰姑娘。对吗?

娜塔莎:(微笑着)对。

谢尔盖:那么,你听着,冰姑娘。祝贺我和你自己吧。我到底得到新任务了。咱们要搬到哈尔科夫去啦。最近我要上莫斯科去。所以你得赶快回家,收拾收拾。

娜塔莎:(狠狠地)那怎么行,谢廖沙?我刚来。而且又有了一个新的情况。(急忙地)不,不,奇什卡很健康……只是我要在这儿稍稍耽搁一下。

谢尔盖:那是什么事啊?

娜塔莎:我以后都告诉你。

谢尔盖:那好吧……我去莫斯科的时候,要经过你那儿,你到车站上来接我,咱们那时再谈搬家的事。现在,吻我一下吧,(又用开玩笑的声调)可要用点劲儿。不,不是这样,还要用点劲儿。哎,就是这样!好,我吻你,小姑娘!……

娜塔莎把话筒放到机座上,她的脸变得容光焕发、艳丽动人。拉雅不由自主地说:

“唉,你呀!爱他爱迷了,原来是这样!”

娜塔莎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

“我是爱他!”

拉雅从学校的楼梯上跑下来。她正赶上课间休息,走廊里和楼梯上都挤满了吵吵嚷嚷的学生。她向一个穿方格布翻领衬衫的鬈头发的学生问道:

“看见康士但丁·尼古拉耶维奇了吗?”

“那不是他!”

柯斯嘉正站在那里,被一群学生围着。拉雅走上前去。

“康士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可以耽搁你一下吗?”

柯斯嘉和她走到一旁。

拉雅:(不安地)柯斯嘉,你跟娜塔莎说好今天什么时候学习?

柯斯嘉:跟往常一样,六点钟。

拉雅:你知道,她刚刚接到她丈夫的电话,她要到车站上去和他见面。我担心死了,柯斯钦卡,你去跟她谈谈吧。

柯斯嘉:(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谈什么,拉雅?

拉雅:你知道,我担心他又会把事情按照他的意思扭转过去。……跟她说,要是她决定了做什么,就要坚持自己的意见。

柯斯嘉:不,拉叶士卡,这个我不能跟娜塔莎谈。

拉雅:为什么?

柯斯嘉:这种问题应当由一个人自己来决定。

拉雅:(发火了)这些全都是空理论!现在说的可是娜塔莎!这么说,你对她的命运根本漠不关心罗?

柯斯嘉:有什么法子呢……拉叶士卡!……对不起,我现在要上课了。

的确,已经摇了铃,走廊都空了。柯斯嘉走进教室,学生们站了起来。

火车隆隆地响着驶进了月台。在一大群迎接客人的人群中,在照例的忙乱场面中,我们看见了娜塔莎。她把奇什卡抱得高高的站在那儿说:

“瞧瞧!瞧瞧……找找爸爸,爸爸在哪儿?”

火车减低了速度。娜塔莎仍旧把奇什卡抱得高高的走向车厢。忽然奇什卡大声喊起来:

“爸爸!”

谢尔盖从还没有停稳的火车的踏板上跳下来,向着妻子和儿子跑去。他把奇什卡接过来,抱着,吻着,然后低下头来热烈地吻着娜塔莎。

谢尔盖:(对奇什卡)在这儿怎么样啊,小家伙?身体好吗!

奇什卡:好……

谢尔盖:没惹妈妈生气吗?

娜塔莎:没有,他现在不淘气了。

谢尔盖:这就对了!给你一个奖品。

说着他给奇什卡一个玩具火车。奇什卡从爸爸怀抱中挣下来,在父母亲身边玩着,学着火车头发出的声音。

谢尔盖:(对娜塔莎)你怎么样,亲爱的?让我看看……(打量着她)还好。(拥抱她)我的娜塔纽卡,亲爱的!

他们在月台上走着。奇什卡模仿着汽笛鸣叫,拉着爸爸的手,跟着他们走。

谢尔盖:(满心愉快地)现在告诉我吧,你在这儿有什么事?

娜塔莎:谢廖沙,我是多么盼你来,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谢尔盖:好啊,咱们商量商量。……顺便提一下,你还没祝贺我呢。

娜塔莎:我祝贺你,我真为你高兴。

谢尔盖:你知道吗,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娜塔尔卡,我的朋友!哈尔科夫!……可你却老是骂我。

娜塔莎:可没有“老是”啊……告诉你,谢廖沙……我是想说……

谢尔盖:说起来,所有搬家这些事情都得你来干了。小姑娘,都放到你肩上了,我简直挤不出一点时间来照顾这些。

娜塔莎:你听我说……你知道,谢廖沙……我现在不想到哈尔科夫去。

他惊异得甚至停住了脚步。娜塔莎也站住了。

谢尔盖:怎么“不想去”?为什么?

“你先别急,”她激动地说。“你知道,谢廖沙,我再也不愿意像咱们过去那样生活了。”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说。“咱们过去怎样生活的?”

“生活得不好,谢廖沙,这个你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

“啊!……又是老调子!……”

他看了她一眼,想弄清楚,在她的话里有哪些是认真地说出来的,然后生气地说:

“生活得不好!当然,我应当杷一切都抛开专来照顾你。你总希望我给你送鲜花和糖果。可是工作,建设,国家,党——这一切都能抛下不管吗?是这样吗?嗯?给你送糖果我可不会!有什么法子,就是不会,而且也没答应过!”

娜塔莎难过地反驳他:

“这并不重要,谢廖沙!……别嚷吧!”

谈话愈来愈尖锐,开始引起周围人们的注意。连奇什卡也不玩了,他转动着小眼睛害怕地望望爸爸,又望望妈妈。

谢尔盖:痛快地说吧,你想干什么?

娜塔莎:(坚决地)我想暂时留在这儿,再继续学习。

谢尔盖又诧异地楞住了。娜塔莎急忙说下去:

“我想先在这儿进学校,然后再转学到哈尔科夫去。我在这儿容易进,我本来在这儿读过,大家都认识我。”

谢尔盖又像往常一样发火了。他想控制自己,可是做不到,他的话一个字比一个字来得激烈。

谢尔盖:这么说,你决心要把家拆得四分五裂罗?我要住在那儿,你在这儿,至于孩子,也根本不知道在哪儿。是不是这样呢?这是妄想!一点责任感也没有。请你把这些愚蠢的念头从脑子里扔出去吧。

他说话的声音那么高,使奇什卡害怕地望了他一眼,躲到妈妈身后去了。说也奇怪,谢尔盖喊得愈凶,愈激动,娜塔莎也就愈坚决,愈冷静。

娜塔莎:这不是愚蠢的念头,谢廖沙。

谢尔盖:那么是什么?现在,当我这样需要你的时候!

他在月台上走了几步,想使自己静一静,然后说:

“难道你真的决定留在这儿了吗?”

娜塔莎:暂时——是的。

第二声铃响了。谢尔盖脸色变白了,他走到她跟前,坚决地、一字一顿地说:

“这么办,亲爱的:要么你跟我一块儿上哈尔科夫去,要么干脆就分开!明白吗?”

长久的沉默。

娜塔莎:(平静地)那好吧,那就分开吧。

他不作声地望着她有一秒钟,然后转过身去,用坚决的步子走向车厢。他跳上了踏板,进入车厢。

火车慢慢开动子。从娜塔莎的面部表情上看得出来,她就要奔向这列驶去的列车,就像前一次她在谢尔盖身后奔下楼梯一样。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动地方。奇什卡本想跑过去。他喊了声:

“爸爸!”

可是立即又回到妈妈身边,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她。

……火车加快了速度。最后一节车厢在眼前闪过了,小灯像个小红点似的眨了一下眼。汽笛声在远处消失了。娜塔莎拉着奇什卡,转身向出口走去。

……他们走出了车站大厦。下起雨来了。他们下了台阶,走到广场上,这时有人喊了她一声:

“娜塔莎!”

这是柯斯嘉,他手里拿着一把大黑布雨伞。她诧异地站住了:

“怎么同事,柯斯嘉?你怎么在这儿?”

“你看……拉雅说,下雨……你没带伞。”

这时她才发觉下雨了。

“啊,下雨了……谢谢,柯斯嘉。”

柯斯嘉打着伞。娜塔莎想拿过去,可是柯斯嘉说:

“我拿着吧。”

他们穿过车站广场。柯斯嘉打着伞,为娜塔莎和奇什卡遮着雨,他自己却淋着,只有他的右肩和帽边被伞遮住了一点。

他们走过了街心花园。娜塔莎走着,完全陷入了沉思,甚至没注意到谁跟她一道并肩走,还给她撑着伞。他们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地走过一条大街,一条胡同,走到教员宿舍的台阶前,站住了。娜塔莎这时才醒悟过来,惊讶地望着全身淋湿的柯斯嘉,仿佛到现在才明白,他一直在她身旁。

雨渐渐停了,还滴着最后的几滴,太阳已经冲出来了。

“你回家吗?”娜塔莎问道。

“不……我还要到学校去。”

“那好吧,谢谢你送我,”娜塔莎说。

她已经进了门,他喊她一声:

“娜塔莎!”

她站住了。

“怎么样?今天我来给你上课吗?还是有什么改变?”在这几句很快地说出来的、仿佛是从嘴里溜出来的话里,却包含着一个事关重要而有决定意义的问题。

“怎么,难道你今天有事吗?”

“不,不,我当然能来。”

“我也能上课,”娜塔莎坚决而冷静地说,然后走上台阶。

柯斯嘉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街道走去。那时雨早已停了,阳光照射了下来,可是柯斯嘉的头上却仍旧张着伞。

飞舞着雪花。雪复盖着屋顶和街道。从学校课堂里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银白色的世界:白皑皑的树木和远处广阔的伏尔加河迷人的冬日景象,盖满白雪、一动不动的驳船,还有座落在河边的小屋。

课堂的座位上坐满了学生。柯斯嘉在讲课。

柯斯嘉:当时俄罗斯的先进思想是非常有力的,它无情地揭发了生活中的阴暗面。而同时,它又具有高度的人道主义,因为它是以一种伟大的思想来进行斗争的。谢德林说过,只有那种表现生活中的反面现象的作家才能称为讽刺家。因为他们深深感觉到生活应当是怎样的。

在他讲话的时候,摄影机的镜头转向整个讲堂。学生们听着,许多人在记着笔记。娜塔莎也在写着。柯斯嘉的目光停在她的身上,显然,他感觉自己讲得太快,娜塔莎记不下来。于是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不由地放慢了速度讲下去。

……学生食堂。像往常一样,食堂里非常热闹,到处是笑声、讲话声。

娜塔莎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旁边坐着一些男女学生,她在笔记本上画着,给他们起劲地讲着什么。

图书馆。座位上满是青年学生们。他们都在专心地看着书,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娜塔莎也坐在这儿。她的面前摆着一本书,她正用铅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摘录着什么。

突然,娜塔莎的手停住了。仿佛一道阴影从她脸上掠过去。她抬头向窗外望着。鹅毛大雪还在空中。不停地飞舞着。于是娜塔莎又低下了头摘录,在笔记本上开始写着了面的话,这些话在她面前摆着的那本书里是不会找到的:

我们这里真正的冬天来到了。四周一片银白色。奇什卡第一次滑了雪橇。你那里怎么样,是秋天,泥泞,还是已经下雪了?你是那么喜欢冬天的,记得吗,我们曾……

她还没写完,忽然醒悟过来,很快地把字连连划去,最后,把所写的字全用铅笔涂掉了。她把书拉到跟前,用一只手掌托住脸,然后又开始做考纲。就在笔记本的那页纸上,在涂掉的字迹旁,用铅笔写着:

完全合乎历史规律的是,在旧俄……

傍晚。柯斯嘉飞快地跑上了楼梯,按了按拉雅家的门铃。拉雅给他打开了门,马上又坐到桌子前面,她正在给学生改作业。

柯斯嘉:(一边脱衣服,一这吹着冻僵的手)娜塔莎还没回来?

拉雅:她大概在图书馆里。(生气地)你看,雅柯夫列夫又在“牛奶”这个字里写上了两不“а”,哪怕就写一个也好啊!我不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家里,不知已经对他说过多少次了。

柯斯嘉:她吃晚饭了吗?

拉雅:谁?娜塔莎吗?我也不知道。

柯斯嘉:你们有东西留给她吃吗?

拉雅:你自己到厨房看看去吧。

……柯斯嘉走到厨房去。他拿出了冻肉,接着又走回来,在桌上铺好桌布,从小橱里拿了一只碟子,放到饭巾上。大概,他认为摆得不够好,便又把它往右挪了挪,差不多挪到了桌子边上。又从橱里拿出刀和叉。

拉雅偷眼观察着他。在她那领悟的目光中,流露出善意的嘲笑和因受感动而变得温柔的神色。她终于问他了:

“告诉我,柯斯钦卡,你都傅士学位论文怎么样了?”

“暂时还谈不上什么……有些事给耽搁了。”

“你为什么要耽搁呢?”拉雅说,用红铅笔在练习本上画着。“你知道娜塔莎为这事很担心呢!”

“她对你说过什么吗?”

“她总觉得,这是她的过错。”

“怎么能这么说呢!”

柯斯嘉用餐巾边擦碟子,边想着,等后又用餐巾擦了一遍碟子问道:

“我说拉雅,你知道不如道她今后的计划?”

“关于哪方面的?家庭的吗?”

柯斯嘉还擦着碟子。

“就算是吧……”

“怎么,难道你自己没看见吗?这样的事,很遗憾,实在太多了。起先是疯狂地爱上了,后来就失望了。你知道,就像常有的事那样。……现在她上这儿来啦,有了工作,慢慢地一切又正常了。当然,她会很快地把他忘掉的。”

“他们现在还通信吗?”

“没有,照我看是没有。他给奇什卡寄来很多礼物,玩具,非常关心他。可是通信——没有。总之,这件事算完了(在练习本上生气地划着)‘窗子’也拼了个‘а’,(惊叫着)‘打掉’竟写了三个‘а’,他是怎么回事,忘了为‘о’这个字母该怎么写了吗?!”

拉雅满脸失望地在倒楣的雅柯夫列夫的本子上打了个两分。然后又同到话题上:

“不,当然,对娜塔莎说来在这里是好多了。首先,她是在自己人中间。她自己也这么说。……柯斯嘉,留神打了碟子!”

柯斯嘉惊慌地把碟子放到桌上,停了一下问道:

“我说,拉叶士卡,你怎么想?”

拉雅:什么?

柯斯嘉空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拉雅:什么我怎样想?

他站在她面前。

柯斯嘉:你怎么想?拉叶士卡?……

铃声响了。

拉雅:娜塔丽娅来了!

柯斯嘉急忙奔到外屋,可是半天没转向来。

拉雅:柯斯嘉,是谁呀?

柯斯嘉:(拿着一封电报走进来)娜塔莎的电报。

拉雅:给我看!(拆开电报,读道)“转学哈尔科夫事已办妥,即来此办理手续。吻你和奇什卡。谢尔盖。”

屋里沉静下来了。拉雅和柯斯嘉久久地互相望着。柯斯嘉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地走到桌边坐下。拉雅又看了一次电报,然后说:

“柯斯钦卡,她不会去的!”

“你这样想吗?”

“这一切对她太宝贵了。她现在明白了。不,不,柯斯钦卡,她哪儿也不会去,你就相信我吧!”

火车飞驰着。车轮轰隆轰隆地撞击着。车窗外已经闪现出楼房、马路和房屋了。桥下面,电车在行驶。

娜塔莎站在车窗旁边,心情激动地向站在旁边的一位老太太连连问道:

“这就是哈尔科夫吗?已经到哈尔科夫了,是吗?”

老太太:是哈尔科夫……您怎么,不是本地人吧?

娜塔莎:不是,我是第一次来……您知道,我真着急啊!

她说着,从过道的窗子旁跑到卧铺房间的窗前。

从这里可以望得见闪过去的房屋,街道,无轨电车。娜塔莎又回到过道里,问一位正在穿大衣的公民:

“怎么,快到了吗?”

“嗯,这就到了。”

火车减低了速度,驶进了月台。娜塔莎紧贴着窗子站着,竭力从各式各样前来迎接的人群中寻找着谢尔盖。可是怎么也看不出来。

火车停住了。娜塔莎从踏板上走到月台上,四面张望着,用眼睛寻找着谢尔盖。就往这时,她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您是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罗马什科吗?”

她诧异地站住了。

“是我。”

在她面前站着一个青年人——谢尔盖的秘书。他摘下帽子,有礼貌地说道:

“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吩咐我来迎接您。”

娜塔莎:(不安地)岀了什么事了?他本人在哪儿呢?

秘书:不,不,没什么,他很抱歉,不能亲自来。他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局长来了。

秘书提起了她的箱子向出口走去。他们消失在人群中了。

小汽车在哈尔科夫的街道上行驶着。娜塔莎好奇地环顾着路上所看到的一切。

娜塔莎:那儿是什么场所?

秘书:是歌剧院……

娜塔莎:真热闹啊!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身体怎么样?他健康吗?

秘书:很健康。

娜塔莎:他看起来怎么样?

秘书:(想了一下)说不上,我觉得还好……这就是工业馆。十一层楼。现在一拐弯就是——我们到了。

……在住宅门口,秘书对一位胖胖的,围着白围裙的女工说:

“娜斯塔霞·斯捷潘诺夫娜,迎接女主人吧。”

女工用一称欢迎的响亮的声音说:

“啊,请吧,请吧,可把我们等坏了,等坏了!……”

她拿起了东西跟在娜塔莎身后走进第一间房问——饭厅。屋里摆着一张放满十套餐具的饭桌。

娜塔莎:(欣赏地)呀!难道这是为我接风的吗?

娜斯塔霞: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打电话来,要我们准备午饭。

娜塔莎:(指着房门)那边是什么?

娜斯塔霞:是书房。

这回娜塔莎不用娜斯塔霞·斯捷潘诺夫娜陪着,自己走进了书房。这间书房也像整所房子一样,一看就知道房主人刚搬来不久。房里有一张大写字台。靠四面墙壁都摆着书架,可是上面空空的,还没有书。娜塔莎怀着兴奋而欣赏的神情环顾着一切。忽然,她发现了一件老相识——墨水瓶。娜塔莎微笑了,把盖子打开来又关上。她好奇地看着一切新东西,同时又好像是跟老朋友,跟曾经作为她家里的成员的一切旧东西问好似的。

卧室里并排摆着两张床。有一张——谢尔盖的——上面铺着被褥。另一张上面是空床垫子。墙角上挂着我们熟悉的谢尔盖的西装。娜塔莎在它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握住它的一只袖子(就像和人握手似的)摇摇它说:

“你好!”

紧接着嘴里哼着曲子,又跑到隔壁房间里去。这是儿童室。在很多新玩具中间娜塔莎忽然发现了奇什卡的一个旧玩具——一只小熊。她把小熊紧紧地搂彺胸前,热烈地吻着它。这是她的家,又返回来了的家。她摆出女主人的神情在住宅里走来走去,环顾各处。

远远的听见一声铃晌,接着就听见一个走近的女人的声音:

“娜塔莎!嗨!”

娜塔莎吃惊地急忙走到卧室,正和向她迎面跑来的丽莉雅撞了个满怀。这真是没预料到,娜塔莎呆住了。

丽莉雅——她学生时代的女友——穿得非常华丽鲜艳,比以前更好看了。

娜塔莎:(不解地)丽莉雅!……丽列士卡!你怎么会在这儿?

丽莉雅:(笑着吻娜塔莎)谢尔盖请我去接你,可我,自然是去迟了。……

娜塔莎:你看,我筒直忘了你在哈尔科夫了。

丽莉雅:让我看着,看看,你怎么样(让娜塔莎转了个身)。说实在的,你还是那么可爱!(笑着)是这么回事,今天谢尔盖要请局长吃午饭。他请求我把你打扮得有相当的风度……首先,咱们先到理发馆去。再让我看看你的衣服。

娜塔莎:(不好意思地打开箱子)可是,丽列士卡,我总共就住几天,还能带多少衣服?我就带了一件。

丽莉雅:(看着这件衣服)嗯……算了,咱们先走。

……她们坐上娜塔莎来的时候乘坐的那辆汽车。丽莉雅吩咐司机说:

“到理发馆去!”然后转身对娜塔莎说:“现在一件件的告诉我吧,咱们那些同学都怎么样啊?拉依卡·费道托娃怎么样?还那么活泼吗?还有柯斯嘉?他姓什么来着?那扎洛夫,巴扎洛夫,古萨洛夫?……看,我给忘了。”

娜塔莎:马卡洛夫。

丽莉雅:他们在那个乡角落里生活得怎么样?他们都在干什么?大家都无聊得没事儿干了吧?

这些挖苦她的朋友的话使娜塔莎听来很不舒服,于是娜塔莎转了话题问道:

“我听说你当上演员了?这是怎么搞成的?”

“相当简单,我嫁了个导演格龙斯基。听见过这个名字吗?(笑着)我在没嫁给他以前也没听说过,可是他在这儿简直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呢。”

“那么你有演戏的才能?”

“不知道。报上从来不谈这一点。可是不管怎样,总比当教员强。”

“这么说,你对生活一般来说还满意罗?”

丽莉雅:怎么对你说呢?不十分满意。格龙斯基是个大马虎。我们老没钱,家里是一团糟。不错,谢尔盖答应在工程师住宅里给我们一所新房子。

娜塔莎:你们跟他常见面吗?

丽莉雅:跟谁?跟谢尔盖吗?一般说来常见面。我希望你不会吃醋吧?

娜塔莎:看你说的,丽列士卡。

丽莉雅:你知道,一般的女人都不明白,男女之间可能有友谊。何况你的谢尔盖很老实。咱们到了。

……他们并排坐在理发馆里,两人都在烫头发。周围都是人,可是丽莉雅却不停地唧里呱拉地讲着话。

“这儿的观众没意思,也找不着一个够格的女裁缝。寄售商行里只有望远镜和壁炉用的铁钳子。”

娜塔莎对这种闲扯感到很难为情,她试图把话题转到另一方面去。

“你哥哥彼得怎么样?”

“别奇卡在这里。也在机关里工作。他根本是个傻瓜,是个酒鬼。不过他,当然罗,很走运。谢尔盖喜欢他。(对理发师说)我说,瓦涅什卡,这是鼻子,可我是请你给我烫头发的。……说到你的谢尔盖——你可不用替他担心。你会看到,他会是步步高升、飞黄腾达的啊!”

娜塔莎:不知道……照我看,他并不特别想追求这个。

丽莉雅吃惊迤望着她。娜塔莎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地转了话题:

“我说,丽列士卡,你在剧院做什么?你演的角色都很有意思吗?”

丽莉雅:随便演演。不过你留意吧,亲爱的,真正的艺术只有莫斯科才有。你就相信我的话吧。你等着瞧吧,我会把格龙斯基拉到莫斯科去的,就是楸住耳朵也要拖去!

娜塔莎:(已轻起反感了)丽莉雅,咱们不会晚了吗?

……在卧室里。娜塔莎烫着鬈发看来很不习惯。

丽莉雅仍旧继续唠叨着:

“当然,没有什么可说的,谢尔盖是个天才,所以他有很多仇人——这你应当注意。”

娜塔莎:(突然不安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仇人?

丽莉雅:天哪!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建筑师。可你也该知道他那份脾气啊:开除了这一个,又和另一个吵翻了……总之,他跟当地的党组织的关系相当复杂。你知道,我们这儿的党书记是个老派人物。……照我看,谢尔盖是趁着局长在这儿,准备来个决战呢。(铃响)说不定客人们都来了?搽点粉吧。我说,哪怕一辈子就不规矩这么一次呢——也搽上点口红。

丽莉雅跑出去了。娜塔莎一个人极度不安地沉思起来。这是些什么样的仇人呢,用得着为了谢尔盖而去防备他们?这个新的谢尔盖又是什么样的呢?她怎么跟他相见呢?

她走到隔壁的书房里来,忽然看见了谢尔盖,他正从另一个门里向她走来。他稍稍胖了一点,看起来更严肃,更自信;他那匀称的身体使你感到他的强壮和健康。

她站住了,脸色苍白地望着他。他也站住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把一只手放到胸前。

“唔,你好,亲爱的,”他说。

他走近来,向她伸出了双手。她犹豫不决地向前走了两步,听下来,忽然一下子向他扑了过去。他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狂吻她的头发、眼晴和嘴唇。

“想我吗?说吧,哪怕有一点点想?“他满怀深情地低语着。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眼里闪烁着笑意的、幸福的而又调皮的光芒,不承认地摇了摇头。然后,贴在他身上,抱着他,关切地注视着他的脸。

“不,不,你想我了,我看得岀来——想了,”他说着又吻她。

“想了,想了,想了,”她说着也吻他。“啊!多想你啊!”

“我的宝贝!”他说,然后放下了她。

传来了丽莉雅的声音:

“两位主人在哪儿呢?大家都到齐了。”

……饭厅里有四个客人在等着他们。两个不算年轻的工程师:卡尔宾斯基和斯拉文,斯拉文的太太,还有一个胖胖的、沉默寡言的人。

谢尔盖走进来说:

“介绍一下,同志们,这是我的妻子。多奇怪,还是个女学生昵。这是我的工程师们。招待一下吧,娜塔丽娅。”

娜塔莎:(亲切地)请入座吧。

谢尔盖:(愉快地)不,还要等一会儿。别奇卡马上就同局长来了。……

娜塔莎:(困窘地)啊,请原谅。

丽莉雅给她解了围:

“格龙斯基,上这儿来,介绍一下,这是我最好的女朋友。”

那个胖胖的、不大说话的人,脸上带着愉快的、安详的微笑走到娜塔莎面前。

“格龙斯基。”

她觉得他还有些令人感到喜欢,于是向他笑了一下,回答说:

“罗马什科。”

铃响了。

谢尔盖:(认真地)噢!……对不起,娜塔莎,咱们走吧。

于是他推开了站在路中间的丽莉雅,和娜塔莎一起走到前室去,彼得在那里脱大衣。只有他一个人。谢尔盖问他:

“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彼得:我没有等到他。人家说他很忙。

谢尔盖:(预感到了什么)那他什么时候有空呀?

彼得:他会晚来一会儿的。等一会儿我再给他打电话。(对娜塔莎)你好,娜塔洛士卡!咱们现在都到哈尔科夫来了!欢迎,欢迎,亲爱的,把手给我!(吻娜塔莎的手)

谢尔盖:走吧!

他神色沮丧,走到饭厅里说:

“请入座吧。七个人是不等一个人的,哪怕他是局长。”

大家彼此望了望,就入了座。

……已经是酒尽肴残,小宴将近结束了。娜塔莎坐在谢尔盖的右边,一声不响,内心不安。

其中一个被邀请的工程师卡尔宾斯基,手里举着杯子站着。

卡尔宾斯基:大家在这儿都说了好些动听的话,也请让我说几句……我要这么说: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身上有缺点吗?当然,有,而且不少。可是他仍然把我们征服了,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他用什么把我们征服了呢?用他的知识,丰富的经验……(想了一下)还有气魄。

丽莉雅:而最主要的,是用胆量,依我看,这是他身上最主要的东西。对吗,娜塔莎?

娜塔莎斜睨了丽莉雅一眼,随即垂下了眼睛。

卡尔宾斯塞:可就是太厉害了……啊,太厉害了,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对谢尔盖)要知道,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说实话,像萨莫斯、库佐夫金、拉林这样的工程师——找起来也不容易。也许,您不该那样对待他们啊!也许他们能够带助您,可以给您提供意见。

谢尔盖:可是,亲爱的,我不需要提意见的,我的肩膀上也长着脑袋……别谈这个了!

卡尔宾斯基:好,不谈,不谈,我服从……现在,全说完了!(又想起来)对了,还有一点!(对谢尔盖)是才能……

谢尔盖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斜眼瞅了卡尔宾斯基一眼,用嘲笑的口吻回答说:

“可不是!才能——差点儿没给忘了!怎么样,老弟?就谈谈才能吧!”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卡尔宾斯基:(对谢尔盖)看您,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您总是嘲笑一切,可我,说真的,却是一片真心!

谢尔盖:(对娜塔莎,她还是低着头听着)别信他,娜塔士卡,他们不喜欢我。而他第一个就不喜欢。(对卡尔宾斯基善意地说)好吧,到这儿来,咱们碰碰杯。(开玩笑地)倒要把这样的人送到工地上去,让我的工程师们听听!

大家又大笑起来。卡尔宾斯基挥着一只手,走到谢尔盖跟前碰杯。

彼得:(已经醉醺醺地了)卡尔宾斯基,你再讨好也白搭。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是不会留在你在这儿的。

卡尔宾斯基:怎么?——不会留下?我们哪儿也不放他去。

彼得:娜塔珊卡,相信我的话吧,过不了两个月,我们又要搬到莫斯科去了。

谢尔盖:(嘲笑地)好哇,看吧,又是一个算命的!

彼得:(急躁地)我可以预言全部的调动。(急促地说)兹维年金要到冶金部去,由萨尔基索夫接替他的职位。接替萨尔基索夫的职位的是别利亚耶夫,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就接替别利亚耶夫……你们看着吧!

谢尔盖:(对娜塔莎)你看见过这种用纸牌算命的方法吗?(对彼得)少胡说八道吧。去,你该打电话去啦。

彼得离了座。

工程师斯拉文的妻子对丈夫耳语:

“你也说点什么呀!坐在这儿像个木鸡!连句话也不会说。”

丽莉雅:来吧,朋友们,为我加这些愿望的实现干一杯。(跟大家和谢尔盖碰杯)碰杯的时候,要眼睛看着对方才是。

谢尔盖淡漠地望着她碰了杯。娜塔莎反感地目击着这一幕。

……彼得对着话筒说:

“你们是怎么回事——老是‘没功夫’,‘没功夫’……那他什么时候才有功夫啊?(忽然变了腔调,悄悄地说)听着,朋友,不说傻瓜行不行?他来不来呢?……那好吧,您干吗生气呢……”

他放下听筒,又回到饭厅来,冲着谢尔盖的询问的目光否定地摇摇头。谢尔盖生气地当啷一声推开了盘子。

“鬼知道你!连这点儿小事也干不好!”

“这关我什么事呢,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我又不能给局长下命令。”

谢尔盖:你不能下命令!那你为什么想出这个主意呢!这无聊的事都是你搞出来的,司机列士卡也能把这事办得好得多。

彼得:(粗鲁地)那好吧,我不会!

谢尔盖:(发火了)那你都会干什么?早就应该把你赶走了,我可还在这儿像回事似的捧着你!

彼得:(无望地摆着一只手)要是他不愿意到你这儿来呢!他不愿意来!就是因为这个!

谢尔盖:(对娜塔莎)看见了吗——这家伙!……前些天有人想把他送到外地去,瞧他那个尖声叫啊,是我把他这个傻瓜给救了!

卡尔宾斯基:(俏皮地)是得这么做,别叫外地遭他的殃,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谢尔盖:(气渐渐消了)也说得对。

卡尔宾斯基:(轻轻地,对彼得)这么说,局长真不到这儿来了?

谢尔盖:(听见后又火起来)是的,说得不错,他不来了。凭这点你们就可以决定下次敬酒的时候该说什么话了!

斯拉文:您怎么了,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干吗说这种话?……

谢尔盖已经是怒不可遏了。

谢尔盖:可你们是怎么样的呢?首长一次不来,你们就认为要糟糕了,就得小心防备着点。不是这样吗?

彼得:算了,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你在说些什么呀!

谢尔盖:(狂怒地)难道就你是圣人?

娜塔莎的脸色变得像夏布一般的惨白,痛苦地目击着这不成体统的一幕。她抬起了眼睛,她的目光遇到了格龙斯基的那种会意的、聪慧的目光。

丽莉雅:别这样,谢尔盖。

谢尔盖:(坚决地向她挥一挥手,指着两个工程师又向娜塔莎)看看,多么着慌。怎么样,忽然连椅子也坐不住了!(对工程师们)这就建议你们,明天上午,还可以更早一点,直接找局长去,好跟我划清界限!……

斯拉文:(真觉得有些不像话了)您不觉得害臊吗,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

谢尔盖:(不理)当然也要到党委会去!不过要注意:局长,也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党委会也吓唬不了我。亲爱的朋友们,我自己就是党!

这时,屋里突然死一般的寂静下来,大概,谢尔盖自己也觉得扯得太远了,于是就换了一种腔调说:

“好,别奇卡,倒酒来,咱们喝一杯吧,要不,你们还要不痛快呢!……娜塔丽娅,给我们唱个歌吧!啊,那一个,叫什么,……伏尔加河的?”

丽莉雅:(双手一拍)对呀!娜塔莎,我全都忘了——你是我们的歌手呀。咱们欢迎,欢迎。(鼓掌)

大家都跟着鼓起掌来。

娜塔莎:(镇静地)不,我不唱!

彼得:(用那破锣般的嗓子哼起来)“孤独的小山岗呀,风儿飘瓢……”它在哪儿飘?下面怎么唱的?娜塔莎,来呀!

娜塔莎扫了彼得一眼,什么也没回答。

卡尔宾斯基: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亲爱的!为我们大伙,啊!应该像个女主人似的……

娜塔莎:(对卡尔宾斯基平静而清晰地)我不是这儿的女主人。

这句话顿时使大家楞住了。

谢尔盖:(转身向她)那你是什么人?

娜塔莎不作声。

大家也都不作声。

谢尔盖:你倒给我们说说看,你在这儿算是什么人?

难堪的寂静。突然,娜塔莎猛地从桌边站了起来,扔下餐巾跑出屋子。

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大家都呆若木鸡。谢尔盖坐了一会儿,然后也扔下餐巾,心情沉重地离开桌子,跟着去找娜塔莎。

她站在卧室里,面对着墙。谢尔盖没有立刻发现她,他四周环顾了一下,接着便走到她跟前。

“怎么,发火了?又不对胃口了?”

她脸色苍白,默默地站在那里,头发散开了,一束发卷搭拉在眼上。

谢尔盖:(用和解的口气说)把头梳梳,咱们出去吧。

“走开!”娜塔莎低声说。

“你怎么,又任性了?”谢尔盖茫无所措地说。

这时她对他喊起来:

“躲开我,听见没有?我讨厌你所有这些客人,这些吹牛拍马的人!你从哪儿把他们找来的?还有你那种老爷式的腔调!我厌恶你这里的一切。连那个女人!和您自己!”

她猛然间背过身去。谢尔盖被她眼里那种愤恨的神色弄得不知所措。他不作声了。然后,也猛然转身走了出去。

当他走进书房时,和丽莉雅撞了个满怀。

“无缘无故地,她这是怎么了?”她问,“这是那一出戏啊?”

“这与您有什么关系?”谢尔盖激怒地咬着牙说。“您在这儿转什么?您想要干吗?”说着一把把她推出门外。“请出去吧!”

房门在跑出来的丽莉雅的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声音是那么重,以至把墙上挂着的一个装画的镜框震落到地上,打得粉碎。

火车又在奔驰,可这回是往相反的方向开。仓库、交叉的轨道、桥下驶过去的电车都一一闪过。现在整个城市都远远地留在后面了。车窗外闪过冬日的森林和田野。

……娜塔莎穿着外衣,手中提着箱子,走进了拉雅的家。奇沙向妈妈迎面跑来。

“妈妈,妈妈!”

她把奇沙举起来,搂在自己胸前。

“我的亲爱妁小家伙!……”

他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抓抱着她。

“想妈妈了吗?”

“想了。(他从她背上望过去,好像在她背后寻找着谁)爸爸在哪儿?”

“爸爸?……爸爸走了,奇什卡。”

“上哪儿啦?……咱们去找他吗?”

她把他放到地上,自己跪在他面前,这样好跟他一样高。

“不,奇什卡……咱们暂时留在这儿。你不是想跟妈妈呆在一起吗?……你爱不爱妈妈?”

“爱。”

她仍然跪着,搂紧了他。

“我的乖儿子,宝贝。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啊?啊,奇什卡?你不会离开妈妈吧?”

大颗的泪珠从她脸上慢慢滚下。他用小手指擦去她颊上的眼泪。

“不离开。你为什么哭啊?”

“给妈妈擦去眼泪……擦吧,我的好儿子。”

于是奇沙就真的用小手掌起劲地擦着娜塔莎脸上的眼泪。

又是个春光明媚的季节,春风又吹绿了花园。又是辽阔的、日夜奔腾的伏尔加河。无论在碧绿的花园,在图书馆,在学生宿舍里,青年们又都埋头在书本和笔记中:紧张的考试季节又来临了。

……“罗马什科,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

这是师范学院的大礼堂。这里正在举行着授发毕业证书的隆重典礼。娜莎站在桌子旁边,国家考试委员会的主席说:

“罗马什科,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这是你的毕业证书,成绩优秀。……请允许我祝贺您,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

掌声雷动。娜塔莎沿着桌子走过去,和教授、教员们一一握手致谢,其中柯斯嘉也在座,他脸上现出神采奕奕的样子。

……一座中学校的教室。教室里坐着十多岁的男女孩子们。大家起立。娜塔莎在上课:娜塔莎嘴里念着听写的课文:

“天渐渐亮了……逗点……阳光直泻而下……分号,更加活跃……逗点,马群……逗点,更加活跃,惊叹号。”

一群学生簇拥着娜塔莎从学校里走出来。她兴高采烈,精神抖擞。小姑娘们一齐挨着她。

“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明天还有课堂测验吗?”

“没有。”

大家都高兴地叫起来。

……拉雅的家。拉雅惊惶地对着电话筒嚷:

“瓦夏!今天的报纸你看过没有?天哪!是《真理报》,《真理报》……你赶快找来看看……第二版上有一篇小品文。可真惊人!我马上就上你那儿去。”

她飞快地跑上楼梯,跑进瓦夏和丽沙的家。他们正在读着报纸。

瓦夏:(念报)“然而,我们试来分析一下,这些罗马什科们,还有这些大名鼎鼎的坏蛋们,像那个年逾四十的工程师,被大家当面背后都称之为别奇卡的彼得·谢苗诺维奇,是在什么样的土壤上繁殖起来的呢?”

拉雅:真可怕!……不,你往下念。在这儿。

她从瓦夏手中抢过报来读道:

“‘……而在这种情况下,和通常一样,罗马什科总是爱听奉承话的,他的鼻子也总是对着散发这种气味的方向。像罗马什科这种人很快地就开始以为,国家让他们来操纵工厂、机关、有时甚至还有地方和整个的省……’不是那段,那段在哪儿呢?在这儿!”

拉雅的眼晴在报上扫来扫去:

“在这儿!‘……罗马什科自以为是共产主义的建设者,但是显然他忘记了在我们的国家里,就是最有理想与才能的人也没有理由为自己那种独裁式的作风、粗暴的行为、不关心人、不关心别人的福利与劳动的态度进行辩护。’”

瓦夏:嗯,真厉害!

拉雅:慢着,这儿还批评了党组织。(念报)“党组织揭发了这一切,当然是应该表扬的。然而,应当牢牢地记住,党组织的任务并不在于发生火灾的时候敲警钟,而是要预防火灾,保护一切珍贵有用的东西。总而言之,对工程师罗马什科进行斗争还是值得开展的。……”

拉雅放下报纸,忧伤地摇摇头:

“可怜的娜塔士卡!”

丽莎:她知道了吗?

拉雅:怎么会知道?莫斯科的报纸刚刚才到……(难过地)你想想,能这样吗……在她刚刚平静下来的今天!……,啊,真该死!同志们,她不应当知道这件事。

瓦复:为什么?

拉雅:(在屋里踱着)不管怎样,我一个人可不敢对她讲。同志们,我求求你们,到下面去吧。她眼看就要回来了。

娜塔莎精神抖擞地上了楼梯。

走进饭厅,看见了丽莎和瓦夏,娜塔莎愉快地高兴地叫了起来:

“啊,太好啦!你们好,我的亲爱的!我洗洗脸就来吃饭。”她跑进另一间房子,在里面喊:“奇什卡还没从幼儿园里回来吗?要不要我去接他?你们坐吧,我就来。”

丽莎:不,等等,娜塔莎,你到这儿来一下。

娜塔莎:(走出来)什么事?

沉默。娜塔莎惊奇地望着大伙。

瓦夏:娜塔珊卡,是这么回事……你先坐下。

娜塔莎:(惊慌地)出了什么事啦?

瓦夏:别急,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我想,你应当明白,在我们生活中还有着许多混乱的、没有固定下来的东西。但同时,某种道德上的法则已经固定下来了……

拉雅:算了,饶了她吧!……(把报纸递给娜塔莎)给你看吧……在这儿。

娜塔莎接过报纸,用惊慌不安的眼光望了望大家,就坐到桌前读起来。大家都盯着她。读完了报,她把报纸放到一边,好像僵了似的坐着。然后忽然站起来,在朋友们担忧的眼光伴随下,跑到隔壁房问里。她毫不犹豫地走到立在屋角的箱子跟前,把它放到转椅上打开来,然后从子里把自己的东西掏出来,乱七八糟地往箱子里塞。

拉雅:(跑进来)你要干什么?

娜塔莎不作声,从柜里拿出一件衣服。

拉雅:你这是干什么?

她想从她手中拿过衣服。可是娜塔莎夺了过来,坚决地说:

“你别管我!”

然后仍旧整理东西。

拉雅:(无可奈何地)丽莎,瓦夏!上这儿来呀!

他们在门口出现了。丽莎搂着娜塔莎,扶她到椅子上坐下,她发现她全身都在颤抖,便把自己的披肩披到她身上。

丽莎:娜塔莎,娜塔洛士卡!静一会儿,咱们一块儿来商量商量……瓦夏!

瓦夏:(沉默一会儿)娜塔莎,你自己也明白,这件事早晚会发生的,不是吗?

丽莎:从哈尔科夫回来的时候,你自己就给我们讲了很多这上面提到的事情。为什么你现在还这样震惊呢?

拉雅:现在你到底看见了,你那时决定和他一刀两断,做得多对呀。你真是聪明人!有办法!你第一个明白了这一切!

娜塔莎好像醒悟过来,环顾了一下大家,低声地说:

“这都是我的错。”

拉雅:(惊叫起来)你的错?!

娜塔莎:(内心非常激动)是的,这都是我的错!

她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着。大家都默不作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大伙的眼睛一齐跟着她转,好像在等待着她就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娜塔莎:这一切我真都亲眼看见过。这些卑鄙的人……这个别奇卡。我也知道,这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本应该大声疾呼,应该拦住他的。可是我,我是他的妻子,我做了些什么呢?我就这么走了……抛下他就走了……

拉雅:(愤愤不平地)你在乱说些什么呀?你还能做什么呢?这是你脖子上的一块石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你倒应当感谢命运:现在你的两只手是松开了。

娜塔莎:(发火了)你怎么敢这么说?听见吗,怎么敢!

她推开了拉雅,又跑到箱子前面。一个动作不小心,箱子倒了,东西翻出来了。娜塔莎开始收拾这些东西,然后突然转过身来对着瓦夏:

“瓦夏!瓦辛卡!我向你起誓,他还是一个好人。尽管有这一切!你相信我,他不管怎样还是一个好人!”

瓦夏:等等,娜塔莎,你告诉我,你觉得报上这篇文章写得对不对?

娜塔莎:写得对!

瓦夏:那么,你认为,这会对他好呢还是不好?

娜塔莎没有回答,她又沉思起来,什么也没听见。拉雅奔到她身边。

“娜塔珊卡,我的姑娘!你别再折磨自己了!谢天谢地,这一切已经过去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条平坦大道……而且,我们不会声张——我们都是自己人!——要知道另外有一个人在爱着你……真心诚意地爱着你。而且已经爱了那么多年了!”

前室铃声响,女工杜娘莎打开了门。这是柯斯嘉,手里拿着一张《真理报》。

“娜塔莎·弗拉吉米洛夫娜在哪儿?”柯斯嘉不安地问道。

杜娘莎向门那边点了点头。柯斯嘉走进了房间,拉雅正在说:

“我完全了解,他多么爱你。那是一个多么坚强、谦逊的人哪。”

忽然她看到了柯斯嘉,十分尴尬地住了口。大伙的目光都跟着她转向了柯斯嘉。屋里顿时像死一般的寂静,这仿佛唤醒了娜塔莎。她抬起了头,看见了柯斯嘉。于是她显出一副殷切期待而又信任的神情说:

“柯斯钦卡,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柯斯嘉走到她身边,并排坐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

柯斯嘉:(低声地,非常温柔地)别走吧,娜塔莎。我向你发誓,我要尽一切力量,做到让你和奇什卡在这里生活得很美满。

娜塔莎:可是,柯斯钦卡……

柯斯嘉:只是别着急,不要说“不”。别立刻决定。你不会说“不”的吧,告诉我,不说吧?

娜塔莎没有回答。

柯斯嘉:这就对了……这有多好哇。

浓密的乌云低低地笼罩在无边无际的西伯利亚大森林的上空。风吹着落叶,四周的一切都由于秋天的来临而变成了黄色。山头时而从雾隙中露出来,而灰沉沉的天幕马上又把森林、雄伟的石崖和宽阔的河流遮没了。霪雨连绵。

离河不远的一个很大的建筑工地。在一条泥泞不堪的道路上,有一个宽肩膀的人,穿着防水布雨衣和一双沾满泥污的雨鞋,戴着一顶被雨淋透了的便帽,正背对着我们走着。他朝着一辆自动卸货卡车走去,在这辆卡车旁边站着工地上的总工程师——一个精神饱满、穿着皮大衣的青年人。他正在和他旁边的两三个工程队长在谈着什么。穿防水布雨衣的人停下来等着。总工程师看到了他。

“罗马什科同志,您找我吗?”

现在我们才看出来,原来这是谢尔盖。他瘦多了,而且满脸胡须。

谢尔盖:(干巴巴么)总工程师同志,第二次向您报告:如果今天晚上还不把水排出去的话,那么我那一段就不能进行工作了。

总工程师:我记得这件事,罗马什科同志,正在采取措施。

……谢尔盖转过身来淋着雨走了。走着走着,脚下一滑,他陷到凹地里去了。一个组长匆忙地向他迎面走来。

“工段主任同志!您看,我们在游泳呢,可是我们组里的人连胶鞋都没有。”

“半小时后给你们送去。”

不远处,有一群人在修理一架移动起重机。谢尔盖边走边想着自己的事,他下意识地望了望他们,就又向前走了。可是立刻他又停下来,转过身去,就像是一个无意之中忽略了什么重要事情的人醒悟过来似的。谢尔盖望看人群中的一个人,那个人也在望着他,接着便微笑起来。

谢尔盖:(高兴地)苏捷金!见鬼,是你呀?

那个人也笑开了。

“认出来啦?”

的确,这就是谢尔盖以前在他家里寄居过的那个苏捷金。他们站着,笑着,彼此高兴地用力拍着对方的肩膀。

苏捷金:跟伏尔加算清了账,就只到叶尼塞来了。这里有不少伏尔加河流域的人。……

谢尔盖:(兴奋地)好极了,都是老乡!

苏捷金:(咳嗽一声)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您怎么到这儿来的?有人说,您当了大首长了?

谢尔盖:(斜视了他一眼)当是当了,可是给撤职了。

苏捷金:(出于礼貌,装作第一次听到)是吗?为什么呀?

谢尔盖:别装糊涂了,难道你没看见报纸吗?

苏捷金:(委婉地)也许漏掉了……党内的处理怎么样?

谢尔盖:也给整了一下,狠狠地整了一下。总之没什么好事。就像是扒掉裤子还叫你走路。

苏捷金:那也得走啊!,你记得阿列克赛·马克西姆维奇·高尔基说过的话吗:“不吃些苍蝇,是不会吐的。”

谢尔盖:(不高兴地)都能背岀来了?

苏捷金笑起来,拉着他的手,他们并肩走着。

苏捷金:娜塔丽娅·弗拉吉米洛夫娜也在这里吗?

谢尔盖:不在,她现在已经成了女教员了,念完了师范学院。

苏捷金:(高兴地)是吗?她真行啊?她为什么不到这儿来?还是这里没有学校?

谢尔盖:(沉默了一会)我们分开了,她离开我走了。

苏捷金盯牢谢尔盖看了半天。

苏捷金:别骗人了,我怎么也不相信!

谢尔盖:不,不,这是真的。

苏捷金:是——啊……真想不到!(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样?还爱她吗?

谢尔盖:(诚挚而质朴地说)是的。非常爱。我以前没有看到她的可贵处,苏捷金……现在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往家走,可我就没处去。孤单单的,像条狗。

苏捷金:可惜!(沉默了一会,叹口气)过去她多爱你呀!那时候,她走到哪儿都是满面笑容。

谢尔盖:(阴沉沉地)唉,什么笑容不笑容,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谁也不怪,全怪我自己不好。一句话,祸不单行。

他伸出了手,然后默默地走开了。苏捷金喊住了他:

“谢尔盖·捷连奇耶维奇!”

谢尔盖停下来。苏捷金走到他身边。

“听我说,”他一面说,一面在琢磨着恰当的字眼,“我看你不必难过。人生中总不免会发生许多事情。犯了错误,也就是给你一次教训。这有什么,老弟,应会再从头做起,就是这么个规律。”

谢尔盖:(低着头)不,老兄,做不起来了。已经晚了。再说,精力也不比以往了。困难哪!

苏捷金:生活中困难的事难道还少吗?困难是困难,可是应该这样!

谢尔盖又向前走了。雨住了,可是乌云照旧在低空奔驰着。谢尔盖走到河边,上了渡船。

……谢尔盖走近自己的住所——那座临时盖起来的标准房屋时,暮色已经降临了。谢尔盖走进小院子,院子里刨花遍地。忽然他停住了脚。在小屋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城市装束的小男孩,他一进来,小孩也楞住了。谢尔盖激动地站在原处,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孩的亲切而熟悉的容貌。小孩手里拿着一个球,也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看见一个他曾经认识的、而现在又印象模糊了的人。

谢尔盖和小孩就这样呆呆地着。终于谢尔盖用沙哑的声音喊了一声:

“奇洪!”

小男孩拔脚就跑,跑进屋里,不见了。

谢尔盖慢慢地上了台阶又停住了,他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他向门前走了一步,抓住把手,又停下来。最后,他控制住激动的心情,走了进去。

娜塔莎正站在一只打开的箱子面前。房里又乱,又不舒适。一看就知道是个单身汉住的房间。她正把东西从箱子里一件件的拿出来放在椅子上和床上,奇什卡站在她的面前,两只小眼圆睁睁地望着门口,望着走进来的父亲。

“妈妈!……你看!……”

娜塔莎慢慢地直起身子,转向谢尔盖。奇什卡躲在她的背后,抓住她的衣角。

谢尔盖从她望到奇什卡,又从奇什卡望到她,愠怒地,好像既不感到高兴又毫无激动地说:

“把孩子教育得连爸爸也不要了!”

“奇什卡……你怎么了?”娜塔莎把奇什卡往父亲面前推,可是小孩却躲在她背后执拗地不肯出来。

娜塔莎说:

“他只不过是跟你有点认生了。”

谢尔盖没有脱掉雨衣就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支香烟吸着。娜塔莎也坐下了。昏暗很快地笼罩了房间——是深秋的黄昏。娜塔莎叹了口气,手里摆弄着零乱地放在桌上的报纸,问道:

“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谢廖沙?”

“谢谢,好极了!”他说。

然后怀着一股忧郁的敌意,尽量不看她,冷笑着说:

“你怎么,来救我的吗?”

她什么也没回答。

谢尔盖:我该怎样理解你的到来呢?(他等着回答)这算是什么?是怜悯?夫妻的义务?或者,也许是宽宏大量?你这是白操心。我自己选了这个建筑工地,而且,非常满意。

娜塔莎看了奇什卡一眼。

“奇什卡,去玩一会儿吧。”

奇沙又看了爸爸一眼,出去了。

谢尔盖:(讽刺地)看看,变得多听话了……(忽然关切地在儿子背后喊了一声)可别跑到街上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谢尔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还是没脱掉外衣。

谢尔盖:你为什么不说话?孩子走了,说吧……

娜塔莎痛苦地说:

“谢廖沙,为什么你在我面前还要矜持呢?为什么你还要装作轻松平静的样子呢?”

谢尔盖:唔,就算是不轻松,不平静吧,可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可是他们没有注意到这点,也没点灯。

娜塔莎:我到这儿来只是因为我不能用另一种方式生活下去。

谢尔盖:可从前是能够的?

娜塔莎:谢廖沙,咱们两人过去都做出了很多蠢事,难道咱们还要再去重复它们吗?

谢尔盖:(嘲笑地)你做过什么蠢事昵?正相反,你想当女教员,结果当成了。你认为你的丈夫是个没用的人,你就把他抛弃了。这都是很合理的呀!为什么你现在反倒要做蠢事呢?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呢?请吧,还是离开吧。

他用一个激烈的动作熄灭了烟头,然后从房里走了出去。漆黑的,秋风瑟瑟的夜来临了。起初,谢尔盖在路中间走着,接着就走出了路,一直对着草地走去。紧接着又走进了树林。他就在这寒冷的西伯利亚的土地上走着,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他穿过灌木丛和被风侵袭的树林。谢尔盖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周围的一切丝毫也引不起他的注意。他走到河边,就在河岸上站下来一动也不动,风吹拂着河岸上杨柳的枝条。接着他信步走到沼泽地,然后又走进树林里去。

时间默默地过去,夜尽了。而他还是不停地走着,走着,碰到了树,停下来,又落到了泥坑里。他就像被风吹着似的,无目的地走着。

奇什卡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呼吸均匀。娜塔莎凭窗远眺,透过清晨轻纱的薄雾,她看见谢尔盖回来了。谢尔盖进了自己的屋子。

“娜塔莎,”他喊了一声,“你在这儿吗?”

他惊慌地连问了几声:

“你在这儿吗?”

她走到他身边,用双手抚摸着他的胸。

“你知道,我到这里来,一切都想过了,我想起了我们全部的生活,你还记得我们最初的那次谈话吗?……在伏尔加河岸?……你那时说过,爱情,这就是两个人终生在一起,终生不分离……为什么那时候,我们都还那么年轻的时候,我们就懂得了这个?要知道,我们那时是理解的!可是为什么年纪大起来,我们却甘愿分居两地呢?这是为什么,谢廖沙?”

她等着回答,又接着说下去:

“谢廖申卡!怎么能够这样呢?我们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呢?”

他忽然伸出双手,用脸贴住她的头。

“唉,我的娜塔士卡,娜塔士卡!……全都是我,我的错!”他用一种他本来具有的真挚而诚恳的声调说。“要,一切能重新开始,该有多么好!你以为我不明白我出了什么事吗?或者,你以为我会怨恨谁吗?说良心话——不!我全都明白!全都明白!可是有什么办法——难道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吗?不,已经迟了,全完了!”

这时候,娜塔莎很有力地说:

“可以的,谢廖沙。而且需要。你一定能做到这一点!要知道你是个非常好的人。你这一生还会做出多少美好的事情!”

“我的娜塔莎!”他轻轻地说,“我的好人!亲爱的!你是我的朋友!……你真的相信我还行吗?”

“当然。我相信!”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看看这话是不是真挚的。

“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我向你发誓,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娜塔莎说。

……码头边一只渡船,很快地挤满了要匆匆忙忙赶到工地去的工人,苏捷金夹在人群中间,站在栏杆旁。他惊奇地望着出现在岸上的谢尔盖和娜塔莎。从渡船上可以看得见,他们停下来一会儿,谢尔盖吻了娜塔莎,然后跳上码头,上了船。他走到栏杆旁,目不转睛地望着站在岸上的妻子。渡船慢慢地离了岸。

有个人轻轻地碰了一下谢尔盖的腰,这是苏捷金。

“为什么要欺骗老头儿呢?”苏捷金开玩笑地说,“还说,她把你扔了……唉,你呀!难道这样的人会扔你吗?这样的娜塔莎,老弟,一生都会对你忠实的!”

渡船离岸愈来愈远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也愈来愈远了,在秋天的金黄色和蔚蓝色景物中变得愈来愈小了。

(全剧终)

注释:

注1:俄文“вы”可用作恭敬的称呼“您”,也可用作多数人称“你们”,这里柯斯嘉用了恭敬的称呼,娜塔莎就故意回答“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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