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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类型:剧情片俄罗斯1967

主演:YuriN.Vasiliev,NadezhdaFedosova,AnnieGi..

导演:谢尔盖·格拉西莫夫

安琪云1

安琪云2

剧情介绍

格拉西莫夫著名的五部哲学电影的第二部分 莫斯科一家报纸收到了乌拉尔一位读者的来信,一位名叫阿尼基娜的寡妇,指责当地领导人为谋取私利,欺骗做违法的事情。该报决定派记者尤拉前往乌拉尔进行调查。当尤拉到达那里时,她和写控告信的寡妇呆在一起。寡妇家的邻居,女工舒拉,与尤拉经常联系。渐渐地,两人产生了好感。结果,寡妇写信给报纸指责记者。于是记者得出结论,寡妇是诽谤他人的说唱歌手。记者立即离开。随后,Eura 前往日内瓦和巴黎接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议的采访。在日内瓦,他遇到了美国记者巴顿,两人讨论了许多关乎人类命运的重要问题,成为了好朋友。尤拉回国后,来到乌拉尔与修拉结婚。

《记者》电影剧本

(1967年)

译/潘桂珍、陈锌

记者

(Журналист)

苏联高尔基电影制片厂出品(1967年)

编剧:С·格拉西莫夫

导演:С·格拉西莫夫

摄影:В·拉波波尔特

主要演员:Ю·瓦西里耶夫(饰尤拉)、Г·波利斯希(饰舒拉)

上集

在首都的大报社内,工作几乎是昼夜不停地进行着。甚至当大多数部门已经关了门的时候,电传打字员与值班女速记员还在继续工作。轮转印刷机还在不停地转动。最繁忙的部门要算是国际部和信访部了。大报社每天收到的来信都有数百封,乃至数千封。对于所有这些来信都需要阅读、分祈,并作出处理。国际部则必须了解当今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情况,弄清哪里在互相敌视、互相威胁、互相吞并。

对于这一切应当及时了解。不但要了解,还要做出解释,因为报纸不仅是人类的耳目,而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又是他们的头脑。

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首都的这样一家大报社里。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二十六岁的新闻记者,从外貌看,他还要年轻些。他名叫尤拉,姓阿里亚比耶夫。眼下,他的编制还在信访部,不过由于他能力过人,并且接连圆满完成了编辑部派给的几个任务,即将调到国际部丄作,像人们认为的那样,这是年轻记者命运中的一次重要的转折。

其实信访部与国际部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是尤拉所受的教育起了作用。他毕业于国际关系学院,懂得两种外语。他无二话地服从了分配,先在信访部工作一段时间,心里却拿定主意一定要转到国际部去,这一点就成了他的奋斗目标。

我们恰恰是在尤拉临调工作之前认识他的,因此,我们看到他在国际部的时间比在信访部的时间更多。

在编辑部他有许多朋友。说实在的,编辑部的全体工作人员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他的朋友。这是因为,他有一副讨人喜欢的仪表,善于与人搞好关系,对姑娘们细心周到,注意分寸,使她们相信他是真诚的。但是,顺便说说,尤拉并不想利用编辑部女同事对自己的好感。他另有钟情的对象,并且表现出一种令人佩服的忠实。

当然,尤拉目前还没有正式在国际部工作。在上班时间内,尤拉还得呆在信访部,但是,他的心却已经飞到另一个部门去了,而且两条腿也不由自主地登上六楼,因为此处的国际部编辑室里,人们诱人地把整个世界拿来裁裁剪剪,设法把它塞入留给国际生活栏的那小块可怜的版面,然而又总是有些东西塞不进去,还得“挂起来”。

室内烟雾缭绕。工作人员总是想方设法发表自己的稿件,因为版面有限,有些稿件已经积压了两三天甚至一个星期,而这样一来也就眼睁睁地失去时效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世界这么大,到处都在出事呢!

尤拉对于观察这些情况很感兴趣。他帮朋友们出主意,告诉他们怎样挤进当日的版面,他和他们一道压缩稿件,在这方面大显聪明才智。

这时在信访部,穿着软皮鞋、一头稀疏白发、煞得两眼发红的老副主任正在骂他。这个老头吸烟吸得很厉害,经常咳嗽,老是唠里唠叨,但还是很喜欢尤拉,内心里也认为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

和各个部一样,信汸部也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姑娘,都钟情于他,然而眼看着越来越没有得到他青睐的希望,所以对他醋意十足,愤愤不平,但尤拉一来,大家马上又不由自主地对他表示好感,尤拉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

办公室的几台电话都响个不停,可谁也不着急去接。尤拉便跑去接了。他逐一地去接这四台电话,回答得简短、活泼,因为各部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把第三个话筒交给了一个爱笑的胖姑娘,并且悄悄地向她挤了挤眼。忽然,第四台电话响了,原来这个电话是打给他本人的。

“请阿里亚比耶夫到主编室来,”电话里传来秘书的声音。

“我就是阿里亚比耶夫,”尤拉说。“我马上就来。”

副主任透过眼镜看了他一眼。

“啊,老弟,可要倒霉了吧!”他说,“他马上要好好剋你一顿了!得工作呀,小伙子,可不能楼上楼下地乱跑。”

“您以为我是挨剋吗?”尤拉踮起脚尖晃着身子问道,这是他心烦意乱时常有的动作。

“难道你以为他要提升你吗?”副主任一面用红铅笔在一封信上勾着什么,一面向他反问道。

“您以为怎么着,为什么不会是提升我呢?”尤拉不十分有把握地说,同时还是那样踮起脚尖晃悠着身子,然后犹豫不决地向主编室走去。

主编五十岁左右。他在编辑部享有极高的威信。他是一位地道的老报人,如果说不是一出世就在编辑部的话,那起码肯定要在编辑部终其一生的。他对每个工作人员了如指掌,他准确地知道他们相互情谊的深度,在与她们谈话时,总是能找到恰如其分的语气。他带着几分职业的幽默同尤拉交谈,因为大学生和青年工作人员是很欣赏这种幽默的。

“这么说,”主编说,“你就是阿里亚比耶夫了?请坐吧。”

他在审阅版面,像恺撒一样,一面继续工作,一面无拘无束地和人谈话。

“我听人说你要调到国际部去……”

尤拉站起来,又开始踮起脚尖晃着身子。

“是啊,有这么一说。”

“那么说,你觉得在信访部施展不开,想要另找用武之地罗?”

尤拉摆出一副谦逊的表情:

“我以为,这是您决定的……”

主编:(继续工作着)想要找个可以大显身手的工作!

说罢,主编终于放下铅笔,正视着尤拉:

“你干吗站着?坐下吧^国际部打算派你出一趟差。”

主编把尤拉打量了一会儿,好像在掂量着,尤拉出这趟差是合适呢还是不完全适量。在这种目光的审视下,尤拉开始感到不大自在,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

“坐下,坐下,”主编说,“别装出这副样子,好像是向你透露了什么秘密似的。我可以肯定,这回事你知道得比我还早。但是,决定问题毕竟是我。这有什么办法呢,咱们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嘛!……信访部同意放你,不过条件是你先要把欠债还清。”

“什么债?”尤拉吓了一跳。

“南乌拉尔斯克的事该交给谁呢?你不是自告奋勇要处理这些信件的吗?”主编说着把一叠信放在桌上。

“我本来以为,您已经做了决定,我马上就要调离了……”

“你这样做可是有始无终了。你首先要把信访部的事处理完毕,然后我们就把你调到国际部去。”

“那么出国的事怎么办呢?”尤拉忍不住问道。

“这就要取决于你自己了。你把南乌拉尔斯克的事情处理完,马上就可以到里约热内卢去。”

事情的变化使尤拉失去了幽默感:

“怎么是去里约热内卢?我原想是去纽约的……”

“唉,老弟呀,我看,你是忘记老规矩啦!先说乌拉尔的问题到底怎么样吧?难道你的良心就一点也没有触动吗?”

尤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有触动。”

“那么良心又是什么呢?”

“新闻记者的职业道德。”尤拉郑重其事地说。

主编把那叠信推给尤拉,向尤拉伸出手来和他握手告别:

“好!那就把信拿去吧。”

现在尤拉回到了信访部。生活中的各种混乱失调的事情都汇集到信访部的几个办公室来。像我们说过的那样,无法遏止地投来的成堆信件都需要分析,哪怕只是分析个大概也好。因此。信访部的工作本身便决定了工作人员要由心理学家,甚至还有犯罪学家来组成,其中有些是非常年轻的人。现在,让我们听听他们的谈话吧。

戴眼镜的姑娘:第三封信是从约什卡城寄来的。有个名叫卡琳吉娜的女士做了自我剖析。

穿着高领绒线衫的痩姑娘:为什么叫女士呢?

戴眼镜的姑娘:根据语言和思维方式看得出来是位女士。她写道:内心一片空虚……(继续读信)俄语女教师。

副主任:女教师不是女士。(挺直身子,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戴眼镜的姑娘被他说得发窘,于是便问道:

“为什么她要那样写呢?”

副主任:人的特点就是感觉和表达思想,当然也可以感觉到内心空虚,(揉了揉眼睛)要理解这一点是比较困难的……她毕竟写了出来,希望人们理解她。所以就不应该为此而取笑她了。

戴眼镜的姑娘生气了:

“我并没取笑呀!我只不过觉得奇怪!……”

大家都默默地看着读者来信。

“我只不过觉得奇怪!”她又重复了一遍。

尤拉走进来。他绕过一张张桌子,从人们的背后探头看着那些信。

痩弱的姑娘:怎么样了?

“在未办妥南乌拉尔斯克的事之前不调我走。只好到那里去一趟了。”

“去乌拉尔?!”

“还能去哪儿?”

痩弱的姑娘:真是发疯了!

副主任:这件事你要感谢我。这是我坚持让你去南乌拉尔斯克的。

“不,干吗要这样?这件工作也很有意思嘛!”

副主任:还有更有意思的事哩。你看这还有两封这方面的信。一封签了名,另一封没签名。

尤拉拿起信,斜眼望着这个白头发的驼背老头,然后,迅速地读起这两封信来。

“他们对这位康达科夫真是念念不忘呀!”

痩弱的姑娘:你说谁呀,谁呀?(看得出来,她真是爱上尤拉了)

“我说的是区检察长康达科夫。”

瘦弱的姑娘:当检察长的人总是被人不断来信揭发的。

“当然可以去了,”尤拉心里想着,“为什么不去呢?”他把一叠信装进放在桌上的公文包里。“如果给我们写信的这位可敬的女士是一个最经常遇到的那种写作成癖的狂人,那就有我好看的了……

我们在上面说过,尤拉已经有了一个意中人。她有个古老的俄罗斯名字,叫做安托尼娜。但是,女同事都称她尼娜。她是个既冷淡又慎重的姑娘,但相当有魅力,因此,尤拉经受着爱情的种种折磨。他怀疑尼娜不忠实,但是既不愿意又害怕证实这一点。现在,估计将要长期出差国外,他终于决定要考验一下尼娜。他打电话告诉尼娜,他要乘白天的车去乌拉尔,然而买的却是晚间车的票。晚上九点钟他站在尼娜家的对过,观察着三楼上那几个他朝思暮想的窗子。尤拉估计,尼娜这时在家。她母亲在饭馆当出纳要到夜里十二点以后才回家来。

尤拉在人行道上踏着脚,感到很难堪。

但是,这时尼娜拉上了窗帘,他的心情紧张起来了。然后,尤拉看到对面人行道上走来一个男人,他看了看门牌号码,走了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尤拉浑身发热……他不认识这个人,在这一个门里住着不下二十户人家,但是他的直觉使他仿佛看到:尼娜打开了门,那个人走到过厅脱下大衣,尼娜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尤拉感到全身发软,便靠在墙上。

尤拉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火,马上冲过街道,跑到了三楼上,使劲儿按着门铃,把手指都按得发了白。

尼娜像往常一样,从容不迫地开了门,她看到尤拉时没有觉得惊讶,只是说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哩。”

等她把他让进了过厅,再看到他那激动的表情时便问道:

“你怎么了?”

尤拉用眼睛把衣架、房间、走廊和厨房都搜索一遍。

“那个人在哪儿?”他在尼娜面前踮起脚尖摇晃着身子,喘着粗气,想要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真情。

尼娜看着尤拉,带着奇怪的表情笑了。她明白了他是在嫉妒。这一点使她感到愉快,却又觉得生气。

“这到新鲜,”她说,“还有什么人啊?你这是耍的什么把戏?”她的神情变得冷淡了。

尤拉搂住她亲吻起来,然后又抱起她走进屋子,在镜子前面把她放下来。尼娜把头发理理好。

沙发上放着毛活,那是尼娜还没织好的围巾。

尤拉:尼娜,我不能这样就走啊,我们结婚吧!

尼娜:少说废话!

尤拉:你为什么不愿意结婚呢?

尼娜:为什么要结婚?

尤拉:这样一来当我走的时候,我就肯定你是我的妻子了,我心里也会踏实一些的!

尼娜:为什么是这样?

尤拉:因为那样你就会等着我了。

尼娜:想得倒美!

尤拉:难道说你不会等人吗?

尼娜:这是什么意思?

尤拉:就是说始终不变心。

尼娜:像珀涅罗珀(注1)那样……

她叹口气,坐在沙发上织起毛活来。她的手指不住地动着,尤拉坐到她身旁。

“那么说,你是不爱我的……”

他搂住她的两臂把她拉到怀里。她习惯地巧妙地摆脱开。他又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

“放开手!”

尤拉跳起来,头发蓬松,踮起脚尖,摇晃着身子。

“你的心思我真猜不透!”

“我生来就是让人猜不透的……”

“我们为什么不能像有的人那样结婚呢?我们要和所有的人一样开始生活。”

“我已经和你说过一百遍了,结婚不在我的计划之内。需要从另一方面再开始。”

“在你心目中,我这个人等于零了?”

“不是这样,不过你还小哩。”

尼娜说道,眼睛却没离开毛活。她那手指动个不停,像一只辛勤的小蜘蛛。

“你还比我小三岁呢!”

“我多大,那是另一回事。”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女人。”

“你算个什么女人?你简直是个又固执又坑人的小姑娘。你真该死……”

“别骂人呀,”她心平气和地说着,而那小蜘蛛似的手指还在不停地蠕动着。

尤拉又一下子在沙发上挨着她坐下来,把她搂住,这次的动作快得使她来不及摆脱开。尤拉吻着她的后脑勺、脖子,好不容易吻到嘴。尼娜虽然没张开嘴,却握住他的双手。然后,突然把他摆脱开,轻轻地喘着气:

“好吧,够啦……”

“你要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聚精会神地照着镜子。

尤拉头发蓬松,又在她面前摇晃着身子。

“我简直不明白,真见你的鬼!”

尼娜又织起毛活。

“别骂人呀。”她那手指在动着。

尤拉默默地站着。然后,全身一动:

“到时候了,我该走了……”

“已经到时候了?”

尼娜头一回正眼看着他,但是,眼神中没有什么表示。尤拉心里又升起一股醋意:

“到不到时候你才不在乎哩!”

“这又是怎么说了?”她又低下头,看着毛活,数着针数。

尤拉默默地把她那微微动着的手指看了一会儿。

“听我说,”尤拉轻声地说,“你的照片我一张都没有。给我一张随身带着吧,好吗?”

“没有合适的呀!”尼娜继续数着针数。

尤拉从桌上拿起装在镜框里的照片。

“就把这张给我吧……”

尼娜瞧了一眼:

“拿去吧。”

尤拉马上从镜框里取出照片,递给尼娜说:

“写上几个字吧。”

“拿走相片不就得了吗!”

“怎么,连写几个字都舍不得?”尤拉问。

“无聊的温情。”她忽然生气了,“你瞧!我数的针数让你给搅乱了,又得从头数了!”她的嘴唇随着手指的动作而轻轻地动着。

尤拉脚后跟一拧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向门走去。走到门口,他站住了,回头再瞧瞧尼娜。她还在数着针数。

“我走啦。”

尼娜数完针数,放下了毛活。站起来,抖掉身上绒毛,耸了耸肩膀,便去送尤拉出门。

尤拉正在随手把门带上的时候说道:

“哦,对了,告诉你,我就要调到国际部去了……”

“那又怎样?”尼娜无动于衷地说。

“再过一个月,我要去纽约。”

尤拉砰的一声关上门,因此他没看到,尼娜面色大变,好像突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似的。

“别说蠢话了。”她说。但门已关上了。

尼娜打开门。尤拉已经走下一段楼梯。

“一辈子都装疯卖傻,蠢货,”她说完,便生气地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尤拉站在街头,苦苦地思索着:这个尼娜是块什么料呢?我为什么要爱她呢?如果客观地看,她简直是个蠢货……但是,她身上有一种东西,真是见鬼!每晚都叫人难以抑制地想来看她……也许是因为她这样难以捉摸?也许她只不过是假装这样冷漠无情?真成了我的玛蒂尔小姐(注2)啦!不管怎么样,必须把这一切检验一下……

尤拉抵达南乌拉尔斯克后,首先来到报社编辑部,找责任秘书列乌托夫同志。这是一位年龄与尤拉大致相仿的青年,既瘦小又不漂亮,他的眼神疲倦,而且专注到与他年龄并不相称。尤拉与这人在一起,觉得自己特别有威风。诚然,他有足够的幽默来显示出自己多么有身份,但是在第一次谈话过程中,他到底没能抑制住自己的优越感。

责任秘书的名字和父名是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然而只有女秘书才这样称呼他。其他工作人员都称他萨沙。

尤拉向他做了自我介绍,他们两人谈论了一些关于莫斯科的情况之后,萨沙问道:“这么说,是阿尼金娜的信引起您的注意了?”

“不只是阿尼金娜的信。”

尤拉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信,挑出匿名信和一些笔迹不同、签名难辨而且没有回信地址的信来。

“这是那些匿名信,”萨沙把这些信看了一眼便说,“没写地址,又没写工作单位。”

他拿着这些信在手中转动了一下,看看尤拉,嘴角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我看这些信全都是阿尼金娜写的。”萨沙闷声地说。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呢?”

“笔迹看来是伪造的,语言章法也都一样。或许,不是她自己亲笔写的,是她的亲戚代写的……”

“这么说你认为,这都是捏造的,信里揭发的一切情况都不符合事实?”

萨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可能有些地方符合事实。人里面好人坏人都有。大概我们这里也有坏人。”

“怎么说‘大概’呢?如果有,就应该弄清楚。这是报社头等重要的职责!”

萨沙扫了尤拉一眼,眼神中一种表情使尤拉脸红了,而且开始晃起身子来,心中却暗骂自己又做出这个说明自己弱点的动作,但又无力控制自己。

“是啊,应当弄清楚……”萨沙一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尤拉,一面说,“当然,应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我们也是经常处理这些读者来信的。”他从抽屉中拿出用卷宗夹着的一叠信,卷宗上面写着“В·В·阿尼金娜”。

尤拉:怎么,这些信都是阿尼金娜写的?

萨沙:是她写的。但是,这还不是全部。

尤拉:怎么?一件也没有得到核实吗?

萨沙耸了耸瘦削的肩膀。

一个姑娘走了进来。她送来了一版版面,然后又好奇不已地站在窗子旁边。

几只胖鸽子在窗外走来走去。院子里,人们正从马车上卸纸。尤拉从萨沙的肩膀后面望去,看见这是第四版:本市新闻及地区新闻、小品文《从北极圈以北地区运来的水果》、简讯、广告。

萨沙拿起铅笔,像近视眼似的眯缝着眼睛俯下身去看。迅速地做了一些修改。他没直腰,向尤拉转过身去。这时,他的样子像个十年级学生——连两只手都沾满了墨水。

“等我们把版面拿去付印,再来好好照应您,”萨沙说。

他做了两处改动。

“好好地照应……”他嘟嘟嚷嚷地说道。

他斜着眼看了一下站在窗边的姑娘。

“你在等什么,瓦莉亚?”

姑娘看了一眼尤拉,舔了舔嘴唇,又用一只胖乎乎的手拢了拢头发:

“等版面呗!”

萨沙快手快脚地画着版面。

“拿第二版来!”

“大概还没做好……”姑娘的嗓音很低,话说得很慢。

“怎么大概!……去拿呀,去拿呀!”

姑娘又用手拢了拢头发,不以为然地扭着两个滚圆的肩头走了。

“瞧,懒惰得要让人催,”萨沙没有恶意地说了一句。忽然,他直起腰来说:

“您大概还没吃饭吧?你看,我们这些主人太不像话了!您先到食堂吃点。那里的东西还不错,有香肠,还有凉拌蔬菜。”

“待一会儿,”尤拉说,“等一等,我饿不死的。”

“为什么要待一会儿呢?瓦莉亚马上就可以领您去。”

萨沙俯身继续看版面,但是,又转过身来问尤拉:

“哦,对了,您住在哪里?”

“还没住的地方呢。”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我们可太够意思了,太够意思了!”萨沙笑着说。“不去接,不安排住处,不给水喝,不给饭吃,不给鞋穿,不给衣穿!我们可太够意思了,太够意思了!”

忽然,他变得严肃起来:

“该让您住在哪儿呢?这说起来倒容易……您去过旅馆吗?”

“据说,到那儿去也没用,”尤拉说。

“完全没有用,”萨沙很同意他的说法,“旅馆已住满了,用什么手段也没法把人轰走啊!说实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十八个房间,城市发展得很快,您也已经看见了吧?到我们这个城市来的人根本找不到住处。真是可悲……”

萨沙在版面上把《待到何时?》这篇简讯标了出来。

“这篇简讯就是讲旅馆问题的。大概今年我们都报道过二十次了。问题依然如故。”

他又在另一个标题《不要半途而废》下标了着重符号。

“这是皮斯托列道夫同志对市政当局的指摘。他是对的!”萨沙最后审阅了皮斯托列道夫写的简讯,说道。“绝对正确,非常详细……”

“或许,阿尼金娜在某几点上也是对的?”尤拉说。

“阿尼金娜?……我们都有对的地方。”萨沙的眼睛没有离开版面,“不过这还不能解决问题。”

他又面带微笑看着尤拉,就是这种微笑使尤拉无法对编辑部秘书得出一个确定的看法。

“做对了从一件事,这不是最难的。可做好俗话所说的本职工作,那才难得多呢……你看,皮斯托列道夫对这个问题就无话可说。不信你把他那个‘五金日用品修理厂’抖落一下,也会抖落出一大堆问题来的!……”

萨沙看到广告栏了。有个地方把他难住了:

“《圆柱》……”他看了看尤拉。“难道有这么一出戏?……《邸宅》!圆柱……真亏得他们想出这种扯淡的剧名来!不过,这倒有点过去时代的精神。说不定就为了这么一个剧名,还会得奖哩。”

尤拉轻声地笑了,他越来越喜欢这个秘书了。

“莫斯科的剧目怎样呢?”萨沙问。

“五花八门。”尤拉没有正面回答。

“五花八门倒没有什么。千篇一律才更糟糕呢。”

萨沙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高兴得拍了一下桌子说:

“让我把你安置到阿尼金娜家去!就住在她那里得了。为这些来信的事我去过她家。她家的正房有三个房间,院子里还有一间小厢房。小厢房倒是有人住了。但是,她住的正房有一个房间是出租给客人的。如果现在还空着,您就算走运了。房子虽旧,但她收拾得很干净。”

“这么说,敢情她是个房东?”

尤拉好像是那个阿尼金娜似的十分意味深长地说。

“房东?对啊。”萨沙很开心地望着尤拉。“我母亲也是个房东,大概半个城镇的人都是这种房东哩。所以这不是阿尼金娜的主要罪过……对,这是个好主意!”萨沙肯定自己出的这个主意不错。“如果您能住在她那里,就可以一箭双雕了:一是有处安身,二是有地方工作。现在只要决定,怎样搬进去更合适一些,是化名好,还是公开身份好……”

“看来用化名更好一些,”尤拉精神一振,“不过,我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我是正正经经办公事来的啊,”尤拉很神气地说。

他又注意到了萨沙的微笑,于是脸又红了,开始摇晃起身子来。

那个姑娘又走了进来,把第二版放在桌上。

“你哪儿都很美,瓦莉亚,”萨沙说,“不过,最主要的是你很机灵!”

“最新的电讯稿来了。”瓦莉亚说着,舔了舔嘴唇,眼睛转向窗外。

“我还要验证一下,你和电报究竟谁走得更慢。”

萨沙又专心地看着版面。瓦莉亚沉着脸看着他的后脑勺:

“您是说我动作慢吗?”

萨沙已经在画着版面。

“排不下了!”他嘟嘟囔嚷地说,“火箭……信号弹……”他忽然打断自己的话,“瓦莉亚,你送阿里亚比耶夫去食堂吧,把你待客的本事拿出来。”

“去食堂?”瓦刹亚再也不遮遮掩掩了,她仔细打量了尤拉一番。她的眼睛露出严厉而又懒洋洋的表情,“走吧!”她终于说道,并用双手整理自己漂亮的发式。

尤拉和萨沙来到阿尼金娜家门前,却见门上挂着一把锁粮仓用的大锁头。

“嗬,这么个大家伙!”萨沙说着,掂了掂锁头。

两人正在寻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传来了一阵歌声,是歌剧《拉克玛》中那首用钟琴伴奏的咏叹调。

“无线电开着呢,”尤拉说,“这么说,她没走远。”

“不,这是舒拉在唱,”萨沙沉思地说,同时把头往厢房那边扬了扬。“咱们先到她家去吧,了解一下情况。”

他们两人沿着在杂草上踩出的小路向厢房走去。歌声越来越近了,当他们走上台阶时,看到厢房的主人正站在门槛那儿。门敞开着,她还在唱着花腔女高音,音调准确、纯正。她洗了地板,正打算把脏水泼掉,她干活干得浑身发热,两腮通红,潮湿的头发一绺绺地垂着,裙子掖了起来,光着脚,两手捧着水桶。真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的!姑娘的美丽使尤拉暗吃一惊,他看着她,掩饰不往惊讶的表情。萨沙把尤拉默默地观察了好一会儿,脸上掠过一阵阴郁的神色,然后,又强装出笑容说道:

“你好,和我同名的人!”

“你好,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姑娘说,为了摆脱尴尬的局面,她直截了当地问:“您怎么大驾光临啦?”

“是来办事的。”

“找我吗?”

“也来找你。”

“啊——那一定是找房东的吧……我这就来。”

她没看见来的客人,跑到房角后面,只听得她用水洗脸和把水桶弄得叮叮当当的响声。等她再出现的时候,裙子已经放了下来,但是,还在整理着脑后的头发。

“请进吧!”她站在穿堂说。

两个客人便走进了阴凉的穿堂。阳光透过鸽子洞射在刮得发白的地板上。穿堂深处的帘子动了一下。舒拉从帘子后边探出头来,于是一束阳光立即照在她身上。尤拉哆嗦了一下,停下了脚步,他甚至感到浑身一阵发热……

“请进屋吧!”舒拉大声说,“我这就好。”

萨沙和尤拉进了屋。

屋子不大,被一个坑灶分成两半,布置得很整洁。他俩边在擦脚垫上蹭着鞋底,边把屋子打量了一番。室内的陈设如果不是这样简单,就会显得很土气的。一面小镜子斜挂在两窗之间的墙上,窗台上的凤仙花被风吹得瑟瑟抖动。纱布窗命都非常干净,那条缝里还湿着的地板也显得洁白,还有炉子白得有点发青,桌子铺着色调明快的新漆布,这一切告诉客人,女主人是多么能干啊!

萨沙在桌前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并叫尤拉坐到他的身边。

“我给您简单地介绍一下她的情况吧。她叫舒拉,亚历山得拉·伊万诺夫娜。她姓奥卡约莫娃。原来的姓不是加弗里洛娃,就是格列洛娃。现在这个姓是她继父的姓。她还很小的时候,继父就把她和母亲拋弃了,此后她母亲就成了个酒鬼,后来就去世了。人家把舒拉送进了保育院,她在那里受的教育。从十五岁起就到工地干活。现在,在工厂当模型工。她干活很出色,是个积极分子。这不,从上月起还领导着一个共产主义劳动队。”萨沙说完这番话,不知道为什么腼腆地看了尤拉一眼。“真的,”他好像在为自己辩护似的,又赶快接着说,“她在劳动队中起了模范带头作用。我们已经把她的照片登过三次。”萨沙感觉到尤拉盯着他,所以更加不好意思。“她各方面都行!”

“她唱得很好,”尤拉想鼓励萨沙讲下去,便这样说了一句。

“是啊,”萨沙吁了一口气,“唱得不错,我们这里有许多人会唱,她还会……”

但是,这时舒拉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了衣服,梳好了头发,这样一打扮,她面容上那种迷人之处消失不见了。她变得年岁大了一点儿,也严肃了一点儿。她步履异常轻盈地穿过房间,从小橱柜取出茶壶,从小木桶中内水把壶灌满,然后又用干净毛巾盖上木桶,边走边从炕炉顺手捡了几块干柴,走到门口时,她说:

“咱们来喝茶吧!”

“免了吧,”萨沙迟疑地说,“我们一会儿就走……”

“没关系的,在这儿喝茶吧,可不能破了老规矩呀。”

舒拉的话音里充满主人那种坦然和自信,让人无法和她争辩。

客人不做声了。

舒拉在院子生起了小炉子,劈柴烧得噼噼啪啪作响,她又开始唱歌了,这次唱的是一支简单的小曲,听不清歌词是什么。

“怎么,就她一个人住在这儿吗?”尤拉问。

“就她一个人,”萨沙全身抖了一下,回答道,“再没有别人了。”

“她不害怕吗?”

“她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事多了……比如说,有人来欺负她啦,或者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啦。”

这时,萨沙特别仔细地盯着尤拉,看来,他又从这位莫斯科客人的心里发现了什么新东西。

“是啊,这儿的流言蜚语可不少,”他有点勉强地说,“没什么,这些闲话安不到她身上去……她为人很严肃,没什么把柄让人去抓。”

“她多大了?”

“我看,大约二十岁左右吧……”

“她不想嫁人吗?”

“不,不想。”萨沙又是那样勉强地说,“她常常说,这种好事她已经看够了。”

“大概,她是还没有爱上任何人。”尤拉认真地说。

“大概是这样吧,”萨沙耸了耸肩扭过脸去看着院子,“瞧,阿尼金娜回来啦……”

尤拉看见窗外有个女人,大约五十岁上下,有点驼背,行动很缓慢。她一只手领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装得满满的提包。她在台阶上停下来喘气,从身上那件用男人外衣翻改的上衣口袋里掏钥匙。

舒拉走进屋来,开始往桌子上摆茶具。她一边摆茶具,一边说,“房东回来啦,你们最好别对她说,你们来过我这儿。免得坏了你们的事。”

“她不喜欢您吗?”尤拉好奇地问道。

“不喜欢,”舒拉笑着说,又心平气和地加了一句,“她怎么会喜欢我呢?她连自己都不喜欢。去找阴暗面。”

“怎么会这样?”尤拉端详着舒拉那好像忽然变了模样的面孔。

“专找阴暗面!”舒拉又重复了一遍,“随时随地找,别的什么也不干!列乌托夫同志了解她。”她突然向尤拉问道,“请问,您是从莫斯科来的吧?”

“是的,从莫斯科来的。”

“明白啦,我还没马上想到这一点呢!房东动不动就说,莫斯科这就要来人了,到时一切都会查清楚的。”

舒拉这样说着,便学起阿尼金娜的模样来:把背一驼,把嘴一瘪。

“这么说,这回你们真来啦……现在你们就调查吧?”

“那又有什么办法,”尤拉有点拿架子似地把两手一摊,“我们这一行干的就是这种工作嘛!”

“这么说,从我开始调查啦?”

“您说哪儿去啦,”尤拉不太会随机应变,只好这样说。

“那有什么?各种情况都会有的,她也写信告了我。姑娘们常来找我,偶尔她们的男朋友也跟着来。列乌托夫同志您不是也到这儿来过两次吗,这回您得担责任喽。”

舒拉的话音中所包含着的不知是玩笑还是恼怒。她看见自己的话已经把客人逼得无法对付了,于是便用和解的语气对尤拉说;

“没什么!您是有学问、有经验的人,您会弄清楚究竟谁是谁非的。”她突然跳了起来说,“哟,我的茶扑出来了吧!”

阿尼金娜给尤拉的第一个强烈的印象就是毫无表情。她的脸色阴沉、颓丧,像铁板一块。她默不作声地盯着走进来的客人。小男孩一边吃着撒上糖的面包头,一边也盯着他们看。

“您好,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列乌托夫说罢,便向她介绍尤拉,“这位阿里亚比耶夫同志是从莫斯科来处理您写的那些信件来的。”

阿尼金娜那铁板似的面孔仿佛突然划过几道闪电。由于心情激动,她头部抽搐了一下。但是,她控制住自己,又恢复了原有的表情,只是胸口沉重地起伏着。她咳了一声,低沉而缓慢地说:

“很高兴,请进吧!”她把两把椅子推到客人跟前。

客人落了座。

“包利亚,去干你的事吧。”阿尼金娜对男孩说。小男孩后退着向另一间屋走去,眼睛还一直盯着来客。“别把糖撒到地板上,”她盯嘱说,并且一直看着小男孩退进屋去。

这时,她又转向客人,于是尤拉感到了她那刺人的目光。

“你们谈吧!”阿尼金娜用两手支着桌子站着。

尤拉在她目光的逼视下,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开口说,“我是来处理您写的那些信的。是代表报社来的,在此地大概要住两周左右。因为有很多事要和您谈谈,所以要请您帮忙解决住处。大概您这儿有地方吧……”

阿尼金娜没有做声,一直阴郁地盯着尤拉。屋内静悄悄的,听得到她艰难的呼吸声。

“谁给您指点到我这里来住的,”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是列乌托夫同志吧?”

“是我,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萨沙有点奉承地连忙说,“除了我之外,还能有谁呢?”

阿尼金娜立即把目光从尤拉身上转到列乌托夫,像是要把隐藏在萨沙眼神中的讥笑捕捉到似的。但是,萨沙的微笑是令人捉摸不透的。

“我家不是旅馆,”阿尼金娜态度生硬地说,“而且也不出租房间,我不干这种事。不过,来本市的人如果实在找不到住处我倒是经常帮忙的,如果您是这种情况,我就尽力想办法给您解决一下吧。您也看到了,我家什么摆设都没有。我们住得很简陋。”

“瞧您说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尤拉这样说道,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怯场的感觉。

“我没有什么奢求,只要有个住处就成。”

“旅馆没有地方,也不知过些日子会不会有,”萨沙说,“您是了解本市那家旅馆的。”

“我了解,”阿尼金娜振振有词地说,“我了解,而且我也写信反映过这个问题。我不喜欢像有的人那样,只会暗地里发牢骚,却不敢公开斗争。”这时她又把炯炯发光的眼睛盯着萨沙。“好吧,我们就去看看给客人住的地方!”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客人前面,踩得地板吱吱作响。她绕过炉炕,撩开了花布帘子,打开了一间小屋,屋内摆着一张窄木床和三个摞起来的木箱子。

“就这个样子,如果你觉得合适,那就请住下,也许过些时候会想出更好的办法来,目前,就只有这个地方了!”

“棒极了。”尤拉急忙夸张地称赞。

“这里一点也不棒,但是眼下我也没有其它房间了。”

尤拉就这样在阿尼金娜家住了下来。现在,他得开始干自己的工作。说真的,他在对付这类情况方面已经有了一些经验:首先应该表现出完全同情和彻底理解阿尼金娜的样子。

但是,阿尼金娜并不简单。她用自己所特有的猜疑的眼光观察着尤拉,而且不太乐意地回答尤拉小心翼翼地提出的问题。

他们第一次交谈是在次日早晨喝茶的时候进行的。

尤拉洗漱完毕并且刮过脸之后,准备出去找个咖啡馆或食堂吃点东西。但是,阿尼金娜明白了他的意图,就请他来喝茶,并且说:

“您准备到哪儿去?”

“想去吃早饭,”尤拉说,“然后去报社。”

“您想的可真简单!”阿尼金娜冷笑了一下,“这不是你们莫斯科。我们这里饭店不多。而且,都集中在火车站一带……您坐下来吧。好饭菜我没有,茶我还可以招待。”

尤拉坐下来喝茶,而且自以为很巧妙地一步一步开始了调查:

“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看来,您和邻居的关系不太融洽……”

阿尼金娜把目光投向尤拉,那里面包含着各种各样的含义:既有居高临下的嘲讽,又有程度极深的恶意,也有日积月累的苦恼。她在回答之前,舔了一下糖,喝了一口茶。用她那冰冷干瘦的手摸着坐在她左边的小男孩的头发,对他说:

“快把茶喝完,出去玩吧。”然后她转过来对尤拉说:“邻居就是邻居,我不打算说他们的坏话,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但是,我认为,也不能忽视一些事实……如果您已经看过我给报社写的那些信,那么,信里写的都符合事实。您的任务就是去检查嘛。”

尤拉笑了一笑,在阿尼金娜那严厉的目光下感到很不自在。

“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我怎么检查呢?”

“过去的事情您当然没法查了。您的任务是检查现在正发生的事情!”

“现在发生什么事了呢?”

尤拉把茶杯推开,这种茶还不合他的口味。

“这个问题信里也写了,”阿尼金娜说着,把桌上的面包渣抖落到手里,倒进冼杯盆,“您要知道,问题在于对事情怎么看。如果认为贪污受贿、欺诈行骗、攻守同盟、道德堕落都是正常情况,那当然可以说,现在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切都非常顺利了!全都取决于您怎么看了……对那些没有原则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此,一切都取决于您怎么看我们这儿的生活了。就说眼下吧,您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您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

阿尼金娜说到这里,用那刺人的目光看了看尤拉,使他甚至觉得心口都痛了起来。他真想拔腿离开这个屋子,但是,仍然坐着没动,好像被这女人的眼光钉在椅子上一般。只有一丝不自然的微笑凝在他的唇边。

“我要从您做的事情了解您,我要看您的所做所为,看您能不能把这一团乱槽糟的丑事弄清楚……”

尤拉把脖子活动了一下,咳嗽了一声,用变得不像他的声音问道:

“那么,到底该从哪儿开始呢?”

“从亚当和夏娃开始,”阿尼金娜这样说,说完还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满是黄锈的大牙,“从亚当和夏娃,从原罪开始。如果您想知道得更具体一些,就从我家后院的菜园子说起吧。我再强调一下,我讲的是我家的菜园子!当阿列克塞·亚历山大洛维奇还在的时候……他就是我丈夫,请您注意,直到现在那些对他比较了解的人提起他来还都怀着敬意。我丈夫在世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出这个问题,因为,他当时不管大小,也是个官儿。唉,我的天啊!正是当年曾经竭力巴结过他的那些人,如今变着法地要我明白时代已经变了,我这个渺小的人物无论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得完全依赖他们活着。这就是在此以前事情的经过……现在您坐在那儿一定认为,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私有者,为了巴掌大一块没人继承的、长满杂草的地,会把别人的喉咙都咬断。不,亲爱的,您看事情得合情合理呀!既然我的邻居把这块地从我这儿夺了去,那他怎么就不是小私有者呢?我只不过是尽量想法恢复我自己对这块地的权利,种几畦胡萝卜和冬油菜,难道我就成了坏人,就必须受到各种严厉的打击吗?……”

尤拉吃力地喘了一口气。

“是啊,我看过信,记得你写的这些情况……是应该弄清楚。”他审慎地说。

“啊,原来如此!”阿尼金娜挖苦地冷笑了一下,“你们许下的愿可真叫我一直指望着呀。可您知道吗,这句话我从区民警局、地方市经委市政科、市苏维埃执行委员会都已经听到过了……可不是吗!他们说的这句话我都听到过。我还从区检察长那儿听到过这句话。只是这个菜园还不是我的,我用任何办法也不能恢复我的权利……您此刻在想:这算个什么事呀,这一点我从您眼神中看得出来。这算个什么事儿,只不过从阿尼金娜女公民手里收去了巴掌大的一块地罢了。可她就接二连三地写信控告,使那么多人都卷进了这件可悲的事情里来。其实这件事连个空鸡蛋皮都不值!……你要明白,青年人,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的名字和父名……”

“我叫尤里·尼古拉耶维奇,”阿里亚比耶夫说,眼睛一直死盯着阿尼金娜,心里觉得有一股很强烈的憎恨情绪油然升起,这恐怕已经很明显地流露在他的眼神里了。

“听我说,尤里·尼古拉耶维奇,要不是因为这桩对您这样一个有教养,而且看得出,生活相当富裕的人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要不是这些事情背后隐藏着一连串丑恶之事的话,我坚持说这些都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丑事,那我本来是不会浪费我养子的练习本里那么多纸去没完没了地写信的,可我作为这个社会有觉悟的一员,对此就不能睁一眼闭一眼……”

这时,阿尼金娜又斟满了茶杯,开始喝茶,同时把目光越过尤拉,停在床角上,一面很响地吧哒着嘴,一面咕嘟咕嘟地把茶咽下去。

“她很不幸,”尤拉心里想。他一直摆脱不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脑子里折磨他的那些想法都说出声来,被阿尼金娜听到了。

“这个上了年纪的寡妇很不幸,她把丈夫当成靠山,靠着他过惯了。而现在她孤寡一人,处处要进行自卫。她犹如一条狗,不论谁都可以踢上一脚,因此,对任何人她都要摆出一副咬人的架势来。”

可以看得出来,尤拉抑制着心中涌起的憎恨,极力想要保持他认为必要的客观的立场,以便对阿尼金娜针对周围的人提出的全部控告作出正确的估计。因此,他说:

“没关系,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一切最终都会平安过去。而正义一定得胜,您瞧着吧!”

“您说得倒是不错,”阿尼金娜说,“您说得很好,尤里·尼古拉耶维奇……可我请您注意,这些话我也是已经听到过的,从民警局长嘴里,从市经委会主席嘴里,从检察长本人嘴里都早已听过了。”

她站起来迈开沉重的步子,把地板踩得轧轧作响,走到小柜跟前,从柜中拿出毛巾,又回到桌前,开始冼起杯子碟子来。

尤拉起身,谢过主人的招待,走出屋来。他顿时松了一口气,挺起胸,宛如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像有些人那样,他也有个习惯,喜欢把自己最后的判断说出声来。他说的声音虽然不很高,但人家是能够听得很清楚的:

“真是个卑鄙透顶的娘儿们!”

这是他最初的下意识反应。但是,他对这样匆忙作出的判断马上又感到羞耻,所以又加了一句:

“总之,看来她是一个很不幸的人……”

当尤拉走进编辑部时,列乌托夫没在那里。瓦莉亚坐在他的位置上,一只手托着腮望着编辑部的庭院,有辆卡车正在那里轰隆轰隆地调头。

“你好!”尤拉说。

瓦莉亚吓了一跳,站起来,拢着她大概认为是最要紧的“锅型”发式,说道:

“列乌托夫同志让我转告您,请您等一等他,他让我招待您喝茶,陪陪您。”

“列乌托夫同志真是好样的!”尤拉回答着,“真关心朋友。我已经喝过茶了,所以我们就不必去食堂了。我们马上可以进行计划的第二项。告诉我有什么国际新闻。房东家的收音机坏了,我简直觉得与世隔绝了。”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大事,”瓦莉亚舔了舔嘴唇,有点卖弄风情地说,“太平洋上,形成了一个新岛屿,岛上火山喷发……”

“请给我讲讲吧!”尤拉惊讶地说,“那你还说没发生什么新闻呢。那里出现了一个岛屿呀!”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瓦莉亚像孩子那样天真地说道。“不知是谁抵达莫斯科了,可我记不得了,不是埃塞俄比亚皇帝,就是圭亚那……不,是几内亚的什么总理。”

“大概是从檀香山来的!”尤拉开心地说,“这总理是好样的!他来了,这做得很对。”

列乌托夫走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一到门口马上就说:

“我有这么一个主意……您好!”他向尤拉伸过手去,“以后我们互相称呼‘你’吧,”他忽然说,“不然太古板啦,太不现代化了。”

“我记得昨天我们就已经改为称呼‘你’了。”

“是吗?那是我忘啦。”这时列乌托夫看到了瓦莉亚。“你在这里干什么?”

瓦莉亚耸了耸肩膀说:

“您不是自己说的吗?叫我招待他喝茶,陪他说话。”

“我是这样说过吗?”

瓦莉亚不屑去回答他,只是耸了耸肩膀,不高兴地走出了屋子。

“你刚才有个什么主意?是不是关于称呼‘你’呀?”尤拉露出笑容,看着满腹心事的列乌托夫。

“唉,真糟糕!”萨沙翻阅着手稿说,“她给我送来什么了,真是个糊里糊涂的家伙!瓦莉亚哪去啦?”

“不是你把她赶走的吗?”尤拉笑着说。

“有时她一步也不挪,有时又像只小鸟那样飞跑了!”

萨沙走到门口,又冲着楼下喊:

“瓦莉亚,回来!……我有个主意……”

萨沙站在尤拉面前,把双手放在脑后,浑身都透着孩子气,尤拉真想紧紧抱住自己这个新同事。当然,他没有这样做。萨沙又说道:

“如果你仔细研究了阿尼金娜的信,那么你就会发现,这件事的全部情形就如同是滚雪球一样。她竟然能够想得出办法来往半个城的人脸上抹黑,如果城里的人是指领导层的话。”

瓦莉亚走进屋。

“又有什么事?”她问,“一会儿让人走,一会儿又让人回来……”

“别唠叨啦!”萨沙严厉地说,“把这份稿子拿起来,睁大点眼睛好好瞧瞧,看你把什么给我拿来了。”

瓦莉亚像孩子似的动了动嘴唇,读完了标题,摆了摆耶只胖乎乎的胳臂:

“你看!这位克拉夫卡总是把稿子都弄错!”她说完便走了。

“是啊,你看我说什么了……到处都是小圈子的工作方法。”

“真是这样吗?”尤拉问,信任地眯缝着眼睛。

“你瞧,朋友,我们这儿是小城市!归根到底这里大家彼此都认识,天晓得,说不定还是一些想象不出来的远亲哩!我从哪儿知道的?这一点又说明什么问题?”

“好吧,再往下说,”尤拉说着,看样子是持有某种反对意见。

“不,等一下,”列乌托夫打断了他的话,“那么你认为这是进行揭发的理由吗?”

“我还没那样认为,”尤拉严肃地说,“因为眼下除去阿尼金娜的信之外,我没有任何辅助材料。”

“噢,老弟,”萨沙说,“我可以给你一个友谊的忠告吗?你可别打这种官腔。否则,我和你是根本没有办法把这件事情查清的!”

尤拉听到这个友谊的忠告,有些发窘,但是,萨沙装作没看到他的窘态,继续又说下去:

“对于这些人,比如说民警局长、市经委会主席或市执委会主席的情况我知道得微乎其微……不过,我对瓦西里·巴甫洛维奇却很了解。对区检察长则完全不了解。但是,我肯定他们都是很正派的人。”

“你为什么肯定他们是正派的人呢?”尤拉问,这时他感到谈话正在进入决定性的阶段。

“因为,从来不曾有人发现过他们有类似的问题,除阿尼金娜之外,也不曾有人告发过他们。你也明白,任何问题都是无法瞒过地方报纸的……”

萨沙说完之后,便注意观察阿里亚比耶夫,希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同意的神情。

但是,尤拉对事情的看法不同。大概,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了一名首都报社工作人员的经验,也许,他本人养成的性格就是这样,这种性格是要把严格的客观态度作为彻底自我完善的最终目标的。他很想同意列乌托夫的看法,在两三天内就把事情处理完。但是,他所崇敬,而且被他视为等级甚多的编辑部最高级智囊的“总编”却又曾屡屡嘱咐过他,在估计任何事实的时候,都要持加倍客观的态度。因为,情况也可能会是这样……

“你先别忙,”尤拉说,“情况也有可能是这样的,阿尼金娜头一个抓住了线索,”他故意说了“我和你”这几个字,“而我和你觉得是非常清楚、无懈可击之点,也可能突然变成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难道不是常有这类事吗?”

列乌托夫不做声了。他那张很年轻的面孔一下变老了好几岁,前额出现了皱纹,嘴角下垂,露出一副倦容。他一下子在自己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又说:

“当然啰,常有这类事情……但是,我真不愿情况是这样。往人身上抹黑容易,可往后人家要洗刷上一辈子啊。许多人至死还没能洗刷干净哩……”

“我明白,”尤拉犹豫地说,“你怎么啦,难道认为我愿意把泥往人身上抹?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么我告诉你吧,我这次出差到这里来也是迫不得已,是有苦难言的。说真的,我已经调到别的部去了……”

“哪个部?”

“国际部。”尤拉尽量用不把这当一回事的态度来说。

“真有你的!”列乌托夫冷笑了一声。

“是这么回事,”尤拉说,“我将要随我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会议。”

“真有你的!”列乌托夫重复一句,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尤拉,“老兄,你真是个机灵鬼!”

“全是为了这桩无聊公案把我拖延了。你知道我们这里有什么规矩吗?只要你把一件事开了个头,就要把它做到底。”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究竟有个什么主意?”尤拉问道。

“主意嘛,”萨沙沉思着慢吞吞地说,“现在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必要把它说出来。我本来还以为你要长时间呆在这儿,谁知你一来就要走……”

“为什么是一来就要走?我可以在这里呆上七八天哩。”

“那么你想在一周之内就了解到一切情况了?”萨沙冷笑了一下,“能这样快吗?你瞧,我有个朋友四年前结了婚,然而,昨天晚上却来对我说:‘我要离婚。我和她根本就不是一种人。’要把一个人了解透,得用上四年呀。当时大家觉得他们两人是相爱的,都祝贺他们新婚。四年来大家常到他们家去喝茶,还认为他俩是一对模范夫妻。”

“那么说,你认为我得在这里住四年吗?”

“住上四年又有什么?”萨沙大笑起来,“那也不错呀!你可以在基层积累起丰富的记者工作经验。我们给你娶个老婆……嗨,这真是个好主意!是啊……我们让你进一步了解阿尼金娜写信告发的那些人。然后,你还可以用,比如说,‘观察人的两种观点’这个总标题来写一组特写。我自己也想写的,只是日常的琐碎工作把我拖住了,而且还怕自己没有那么大本事。”

萨沙对自己的评价是由衷的,所以尤拉过了一会儿才想出安慰他的话来:

“为什么你认定自己没有那么大本事?你又根据什么这样认为呢?先得试一试呀。”

在列乌托夫身上,毛躁冲动与冷静沉思是交替出现的,现在他是用冷静的神情看着尤拉说:

“问题就在于我已经试过了,但是没有能够写好,写出来的语言像谷糠一样……既没有味道,又没有份量。没那份天才!我没天才呵,老兄。”

他说到这里,大声笑了起来,虽然眼光里仍然有抑郁忧虑的神情:

“总之,要由你来决定如何行动。今天是星期六,领导人都去钓鱼了,这是传统习惯,一点办法也没有。”

“是啊,”尤拉笑着,“这个习惯是全国性的!”

“就是这样嘛!可阿尼金娜连这一点也写信去揭发。正如常言所说,她对这些情况也没有视而不见!”

“我看过她写的信,”尤拉回答说,“她写了在岛上狂欢滥饮的问题。还说一些业余剧团的女演员穿着游泳衣跳舞,我也记不清她是说他们这样做是卖弄色相,还是勾引观众了……”

“是说她们勾引观众,”列乌托夫沉着脸说,“我也知道她说的是那些女演员。有一个是市执行委员会主席瓦西里·巴甫洛维奇的女儿,另一个是她的女友克谢卡。市执委会主席的女儿是一个既文静又容易伤心落泪的姑娘!每逢五一节和十月革命节她总要朗诵诗。朗诵到情感一上来,自己也都哭了。有一次,他们全家来到岛上,就出了这桩他所谓‘勾引观众’的事了……这全是大白日说梦话!我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也有一定的信念,却被迫要去处理这一派胡言乱语!真是丢人!既然你有一套所说的‘线索’理论,那就拽住这个线索吧,老弟,你就拽住它吧,要拽住这个线索,你必须更深入地去了解情况。不论你写不写‘观察人的两种观点’这组特写,你也必须认识一下这里的人……我的主意,简单地说就是,明天咱们一起去钓鱼,到各堆篝火旁边转一转,仔细观察人们,和他们喝几口鱼汤。我们这里做的鱼汤可棒了!总之,咱们钓钓鱼去。官儿我还没当上,可这习惯已经染上了,所以我有自己的一套钓鱼用具!”

天刚亮,列乌托夫就来敲尤拉的门。尤拉从自己住的小屋钻出来,还没马上清醒过来,毫无目的地在半明半暗的厨房里碰碰撞撞地转了一会儿,把炉钩子碰掉了,把水桶也撞倒了,弄得砰砰直响。

“出了什么事?……哪儿响?……谁呀?”阿尼金娜问道,从这声音中听出她很害怕,所以使尤拉本人也害怕起来,他用尖细的童音回答:

“是我,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您放心吧……我是要去钓鱼。可能要在那儿过夜,所以您别等我的门了。”

“老天爷哟!”从关紧的门后传来了她的叹息声。接着又听见她嘟嘟嚷嚷,后来又没有声息了。

尤拉蹑手蹑脚地走过穿堂,来到院子。

萨沙站在被露水打湿的院子里,眺望天空。云层上已露出霞光,但地上还是很暗而且很冷。

“打扮得真漂亮!”萨沙没有问好,却说了这样一句,他把尤拉打量了一下,轻声地笑了起来,“你去钓鱼怎么穿得这样讲究?你没靴子吗?”

“我到哪儿去找靴子?”尤拉耸了耸肩膀,“我又不是到这儿来钓鱼的。”

“老兄,你还算个职业办报家呢?你到这样偏僻的地区来,就像去舞会似的。连这点你都没想到……好吧,我们来想想办法吧。”

忽然,厢房的门响了,开了道缝。两人飞快地应声转过身来。他们当然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声,但对听到这一声却是完全没有抱希望的……门打开了,露出了舒拉的面孔,她睡眼惺忪,两眼有点发肿,嘴唇睡得有点发干。这时,她很像一只玫瑰色的小猫,两人带着无言的赞叹心情看着她。

“我正在揣摸,是谁这么早就在院子里响动哩……你们准备到哪儿去呀?”

“钓鱼去,”萨沙说,“和我们一起去吧?”

“我没功夫!”舒拉说罢便轻声地笑起来,“您要请我去,可得三思而后行啊!万一我同意去了?那您可怎么办?”

“那有什么?”萨沙勉强一笑说,“同意了就跟我们去呗。”

“那您可就要担惊受怕啰!”舒拉仍然轻声地笑着说,“您的勇气差了点儿……”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尤拉惊奇地问。

“我们这里什么都特别,”姑娘眯缝着眼微笑,“我们都受一个上帝统治!”她把头往那间阴暗的屋子方面扬了一下,阿尼金娜此刻就在这屋子里继续做她那曾经被断的不愉快的梦。“现在我们这儿不管谁有那么点芝麻大的毛病,不留神被她看到,她就要写信上告……这样做又有什么,”舒拉说着,又把门开大了一点,“也许这样做还有好处?这样一来,不管是谁如果再想犯罪的话,就得掂量掂量,改变主意,不再犯罪了!这不就少犯一次罪了吗。因此,对没有良心的人来说,这可是件大好事啊……”

“看你扯到哪儿去了!”萨沙苦笑着说,“竟引出这么一大套哲理来。”

“我可不是说着玩的。”舒拉用两个小拳头擦了擦睡得发胀的双眼。

“依我看,”列乌托夫带着罕有的坚决态度说,“你最好还是收拾一下,跟我们动身,别再大发议论了,就此了事吧。你自己又不是个大罪人!”

“您之所以敢约我去钓鱼,”舒拉心平气和,然而十分认真地说,“是因为您明明知道我不能去。我得去上班。你们这些写文章的人是自由的,我却抽不出身。等四点钟以后,我到哪儿去都成……”

她打了个呵欠,冷得紧缩肩膀。

“怎么要上班去?今天不是星期日吗?”

“我们不是高温车间吗?”姑娘学着尤拉的语气说。

“是啊,他们的车间是不能停的,”萨沙证实说,“今天赶上有她的班。”

“如果你们钓到鱼,拿到我这儿来吧,我们一起做鱼汤。”舒拉说。

“我们一定钓多多的鱼来!”尤拉接受了她的邀请,急忙回答道。“您就等着吧!”

于是,他们便分手了。

南乌拉尔斯克市是被几个湖泊环抱着的。这些湖泊由于水域宽阔和景色美丽,所以在南乌拉尔地区非常有名。

他们从顺路的卡车上跳下,走到石滩,虽然天色尚早,但那里已经有许多来钓鱼的人了。一些人在小船旁忙碌着,一面舀出灌入船中的水,一面低声聊天。另外有些人在离湖边不远的芦苇丛中,一声不响,聚精会神地在钓鱼,这是来度假的人有别于真正渔民的神态。

来这里的人们都认识萨沙,起码他和在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打招呼,人们也都回答他。他们两人走到一条看样子非常破旧、很不结实的小船前面。当萨沙在开锁的时候,尤拉带着担心和信不过的神态打量着这条小船。萨沙看到这种目光,一边把船拖下水,一边说:

“别怕,这条船是上等的!只不过外表难看就是了。”

他把双叶桨交给尤拉,轻巧地把船推离岸边,跳到船尾,开始整理鱼具。

“慢慢划,”他对尤拉说。

尤拉起初不会划,把水溅在袖子上,流到裤子上。

“这桨叶不好使!”尤拉懊恼地说。

“是你手不好使!没关系,经验是从实践中来的。停下。别再划啦!咱们在这儿试试看……”

他俩站在稀疏的芦苇中。太阳已从远方岸边起伏的山峦后面升起来了,这时,整个湖面阳光灿烂。

“你认为这里的景色如何?”萨沙冲着开阔的湖面点了点头。

“有一股壮美的力量!”尤拉回答道。

“是啊,老兄,这里可不是克里亚兹玛河!”萨沙一面说,一面抖开钓丝。

“得了,你别陷入地方主义的情绪中,”尤拉说,“莫斯科近郊也有湖呀,譬如说,有个莫斯科海……”

“那只是一汪人造的小水坑而已。”萨沙说着,把蚯蚓挂在钓钩上,“我们这个湖是万物之母——大自然的杰作。你瞧见了,这件杰作很不错嘛。你感不感到湖岸很坚固?全是花岗石哩!因此,这里的人也与众不同,严肃认真,不娇生惯养……在那边的村子里有一个老人,”萨沙往远处有一大片铁皮屋顶闪闪发光的地方点了一下头,“我们管他叫石头爷爷。他进湖泊禁猎区割芦苇,用家庭手工方法刮削磨光,卖给劳动组合以此糊口。他也捕鱼。自己也说不清多大年岁,可能有一百岁了,说不定还不只一百岁哩。他有自己一套养生长寿的理论:就着大葱吃蜂蜜。他脑子还特别好使,虽然也尽胡诌……他和大自然是不可分离的整体。我一定指给你看。他在我们这桩所谓健全思想准则的案件中,也是一个特殊环节哪……”

尤拉边听边观察着漂子,但是,漂子却一动不动,鱼不上钩。

“列乌托夫,你是个泛神论者!”

“有可能,”萨沙说,“对这一点我倒不曾考虑过,那么,你是个都市主义者?”

“我是喜欢都市,”尤拉说,“包括都市的拥挤现象和那些不可避免的缺陷,要说都市主义者嘛,我倒还不是……”

“那就是住别墅度假的人,”萨沙狡猾地看着尤拉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说,你只向大自然要东西,却什么也不还给大自然。”

尤拉思索着:

“怎么个还法呢?大自然是无所谓的……连普希金也说过,大自然只管显示自己永恒的美,而我们只管从大自然取得一切。”

“这话当然没错,”萨沙说,“不过你抱着这种信念,从大自然那里可就得不到更多的东西。大自然也是很精的,只对忘我地热爱它的人开放。”

这番谈话似乎很抽象,但是,却使尤拉深思起来。两人一直沉默到萨沙钓上一条鲈鱼为止。但是,钓到的是一条小鲈鱼,萨沙一声不响地把它放回水中。另一根鱼杆也有鱼咬钩了。他提起鱼杆,又是一条小鲈鱼,他又像扔第一条那样扔回水中,萨沙很内行的说:

“要换个地方,我们找错了地方。这里尽是些小鱼……”

“这水可太清了。”尤拉说。

“是呵,”萨沙附和道,“三十米深的水底,甚至更深的水底都能看到。”

这时,尤拉的鱼杆动了,有鱼咬钩了,但是,他不会先扯一扯杆,让鱼被钩得深一点紧一点,所以当他只把鱼头扯出水面,鱼就脱钩跑了。

“没关系,”萨沙用安慰的语气说,“咱们到那秃山附近去,会有大鱼游到那儿去……”

中午,他们俩把船划到了一个小岛,那里已升起篝火。在渗入到船底的水中,有几条小鲈鱼、鲦鱼和三条棘鲈翻着白肚。

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向他们走过来。他穿着一条旧皮革裤子,脚上穿着一双长筒靴。魁梧的身躯把那件很破旧的绒线衫绷得紧紧的,很像狩猎小说里的主人公。这人是市苏维埃主席瓦西里·巴甫洛维奇·普斯托沃依道夫,昨天萨沙和尤拉谈阿尼金娜的控告信时,曾经提到过他。他默默地把熏黑的大手伸向萨沙,又看一眼他们那条船。萨沙向他介绍了尤拉。尤拉在用异常平静和锐利的眼光观察着这个人的时候,忽然感到非常难为情,因为在分析以前所发生的事情的过程中,他曾经不得不对这个人产生过怀疑和有过不好的想法。在这种情况下,一想到阿尼金娜,他又低声嘟嚷道:

“真是个卑鄙透顶的娘儿们!”

这时,普斯托沃依道夫往他们的小船里看了一眼,用渔人的口气低声说:

“收获不多呀!老弟,你在客人面前为什么不好意思大显身手呢?”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萨沙一面把船拖上岸一面说道,“我们顺着湖边和秃山都试过了……鱼就是不咬钩!那里也都只有些小鱼……”

又有一条小船靠岸,停在他们的船旁边,船上有三个年轻人。在船上放着的那个树条编的筐子里有一条大鱼在跳动。这三个小伙子和他们互相打了招呼。

“这还不错!”普斯托沃依道夫说。

“是不错,”青年人感兴趣地说,“是不是还不够?”

萨沙难为情地把视线移开,尤拉则站在一旁,很感兴趣地观察着这个场面。这条船上有个又高又瘦、一头红发、眼珠黄得像猫眼似的青年看到萨沙的收获少得可怜,便回到自己船上拿起鱼筐,把鱼倒在萨沙的船上:

“这样他们就高兴了。”

萨沙默默接受了这礼物,好像是接受什么理所当然的东西一般。红头发的青年从自己船上拿起一个合伙做饭的大铁锅递给萨沙:

“你们慢慢做吧,我们再到芦苇中钓一会儿。”在把船拖下水的时候,他又问了一句:

“有葱和辣椒吗?”

“说到鱼嘛,钓得不多,除此之外,要什么有什么!”萨沙回答道。

“干吧,去点火!我们再去捕些鱼来!”

说完,他们便动身了。

现在,大家开始收拾鱼。合伙做饭的一群人没有费什么唇舌便不声不响地聚在一起了,每个人都为做这顿合伙的午餐拿出一些东西来,这种做法棒极了……

傍晚,乌云密布,湖上阴暗起来。灰蒙蒙的湖面掀起了白浪,大风在松林中呼啸,把篝火的火苗吹得不住地摇曳。看得出来,经过这一段时间,人们都彼此结识了,也聊了不少事情。鱼也早已吃光,大锅也翻过来放着。离篝火不远的湖边有两个女人在洗碗碟,一个是已经上了年纪的,另一个是很年轻的姑娘。男人们继续在低声聊天。

“你看,”尤拉说,“这就是你的那个大自然!我们究竟干了什么不合它意的事情它就这么无缘无故发起火来呢?就算我是一个来度假住别墅的人,不招它喜欢,而你对它却是一颗赤诚的心啊!”

“你想要什么?”萨沙眯缝起眼睛来,“是要过太太平平的生活吗?要是过这种生活,你自己头一个就会无聊得要死了。生活中的乐趣是变革、奋斗和获胜。”

“是什么?”普斯托沃依道夫问。

“奋斗,获胜,”尤拉说,“还有变革。”

普斯托沃依道夫哈哈大笑起来:

“噢,是这么回事呀!你不是连一个小时多余时间都没有了吗?”

“怎么会有多余时间呢,”萨沙露出笑容说,“工作总是堆积如山的。”

“你问问安娜·伊万诺夫娜,什么是生活中的幸福,”普斯托沃依道夫冲着两个女人那边点了点头,“她会告诉你的……”接着,他大声喊道,“安娜·伊万诺夫娜,什么是幸福?请告诉我们吧,什么是幸福?”

“过太平日子,”立即传来了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回答,她说得很有把握,而且脱口而出,好像早就已经参加了这场谈话似的。

普斯托沃依道夫竖起拇指说:

“瞧!这是女人按她们的理解说的,也就是说,根据她们的天性说出来的。”

“这一点说明她很疲倦了,”萨沙认真地说,“她的年岁不小了……”

“好吧,那么让我们来问问维尔卡,”普斯托沃依道夫说完,高声喊道,“维尔卡,你说说,什么是幸福?”

“爱情,”维尔卡擦看勺子回答道。

“爱情,”普斯托沃依道夫说,“你听,这又是另一种观点。这种观点使你满意吗?”

“大概,”萨沙说,“这还比较接近事实。但是,在爱情中那里会有宁静呢?我还是认为幸福就是奋斗、获胜和变革。”

“这么说,”普斯托沃依道夫沉思着冷笑了一下说,“这么说,青年人比成年人更聪明了,是这样吗?”

“我可没这么说,”萨沙非常认真地说,“问题不在于一个人的年纪,而是在于一个人的性格。在我看,宁静就不可能等于幸福,因为宁静就意味着开始停滞和崩溃。”

“看你推论出什么来了,”普斯托沃依道夫沉思着说,“宁静也可以从另外角度去理解。可以理解成一种信念,诸如思想的纯洁,信念的力量,这里面怎么会有崩溃呢?况且,这是女人说的,女人的天性注定就是遏制我们这些执拗的男人,使我们不去自相残杀……从开天辟地以来男人总是互相残杀,而女人总是生儿育女……我们讥笑她们,用我们粗暴的态度和冒失轻率的举动来损害她们,听不进她们正确的想法,她们希望和平或安宁,而归根结蒂和平与安宁就是一回事。”

尤拉感到萨沙的近视眼望着他,不由得也看了他一眼。萨沙忍不住了,又说道: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只不过并非所有的女人都希望和平的,女人也是各种各样的。”

“当然啦!”普斯托沃依道夫同意他这个看法,“任何规律都是有例外的。问题难道是在这方面吗?问题在于实质。”

这时从湖上传来了一个人的话音,大家都立即向湖中望去。湖中一只小船上站着一位矮矮壮壮的老人,用力用短桨划着,灵巧地使船在浪中保持平衡。大风把他的白发吹了起来。如果他不是大声笑着,高声喊着人的话语,在苍茫的暮色中,真会被人看成一个仙人。风声吹散了他说的一串话,传来的只是他愉快的笑骂声:

“好呀,诅咒吧,狠狠诅咒他吧!……该死的!……”

他跳入水中,顺波浪把小船推到岸边,抄起袋子,马上走向篝火。他走到大家面前,抓住袋子的两个角,把一袋鱼全倒在地上铺着的帐幕边上。鱼都很大,而且还活着。这是些闪着银色鳞光的狗鱼、冬穴鱼和红眼圆腹鲦鱼。

“嗨,你们诅咒他吧!”老人说着,把掖在靴子里的肥大灯笼裤和帆布短上衣上的水抖掉,咧开嘴笑着,露出一口结实的牙齿,“唉,你们使劲诅咒他吧,可把我折腾惨了!不知从哪儿刮起这阵大风……我到鲁扎耶夫那儿去,风从一边刮来,简直就要把我的船掀翻!我一瞧,岛上有人点着篝火哪……”

“你们好!”他又开始和大家握手。

很明显,除了尤拉以外,大家都熟悉他。尤拉从萨沙急忙使给他的眼色中看出,这人就是长寿的石头爷爷。

“你要喝鱼汤呀,来晚啦,伊万·德米特里耶维奇!”普斯托沃依道夫说着,在身边给他腾出个坐的地方。

“没关系!”石头爷爷说,“咱们再做一锅。”

“我们正在辩论,什么是幸福……”

“幸福?”石头爷爷一面在铺在地面上的帐篷上挪挪身子,坐得舒服一点,一面说道,“幸福就在生活之中……在生活之中……”石头爷爷反复说,“幸福就在生活之中,就是这样……就在生活之中。”

尤拉早晨才回到家。全身都留着在篝火旁过夜的痕迹。衣服上满是折子,头发乱蓬蓬的。他肩上背着一个袋子,可以猜到里边装着他答应过带回来的鱼。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只是像他第一次进这个院子时一样,看到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尤拉往厢房瞟了几眼。

舒拉穿着出门的衣服。从开着的窗子传出她快活的歌声。她用心地唱着一段很难的花腔,但总是没有唱完,不断地又从头唱起。

尤拉叹了口气,走到窗前,把袋子放在小窗上,把衣服和头发尽量整理好,然后用由于一夜没睡觉而嘶哑的声音叫舒拉的名字,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舒拉马上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本书。

“你好!”尤拉说着,直截了当地把盛鱼的袋子递给她。

舒拉接过袋子,很内行地往里面瞧了一眼。

“嘿,你瞧!不简单啊,还真的,这下有鱼汤吃了。”

尤拉从窗台上拿起那本书,颇感兴趣地翻着。这是一本英语自学课本。

“Do you speak English?”(注3)尤拉问。

“Yes,I do a little!”(注4)舒拉回答。

“那我们来谈谈吧。”尤拉感到很高兴,便在土台上坐了下来。

“谈吧,不过我说不了几句。”舒拉说,“再学两年嘛,也许就能说些。”

“学的很吃力吗?”

“很吃力。”舒拉说,“这种语言真让人头痛,什么都是反着来的。”

“那是因为初学,”尤拉很神气地说,“这种语言很美,只不过你要细细体会它的味道。”

舒拉看来是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叫他进屋去,她脸上表情很清楚地反映出这种犹豫的态度。

“说实在的,真该请你喝茶,”她终于这样说了。

“这个想法倒不错!”尤拉以这种情况下所惯用的口气表示同意她的想法。

“这个想法错倒是不错,”舒拉说,“只不过姑娘们马上要到这学习了。”

“我看你真是个大忙人呀。”尤拉一面这样说,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舒拉的脸:眼睛明亮,可爱的小嘴,嘴角快活地微微向上翘起。舒拉犹豫不决,这种表情使她的面孔更加可爱。

“那好吧,”舒拉叹了口气说,“反正姑娘们正等着大家来齐的时候还得东拉西扯一阵子的。我这就请您喝茶。”

尤拉跨进了舒拉的房门,一种异常激动的感觉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终于和她单独在一起,他似乎可以尽量无拘无束了。但是,舒拉让他进了屋之后马上和他保持着必要的一段距离,她整个人都几乎觉察不到地变了,仿佛是冷了下来。她有点拘泥地指着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说:“请坐在这儿吧!”她抿着嘴说,“我忙点家务事,请您原谅。”

“请吧,请吧!”尤拉说,“也许需要我帮点忙?”

“不,不需要。”

舒拉灵巧地动手去烧茶了,她走到院中在炉子旁边刚蹲下,就传来了一阵姑娘们的说话声,起初声音很高,后来便压低了,姑娘们嘀嘀咕咕地谈论着什么事,然后笑了起来,接着又嘀嘀咕咕,然后又笑了起来。尤拉坐在桌旁猜测着她们谈话的情况,露出了笑容。后来,声音越来越近。看来姑娘们已商量好,现在决定进屋来了。

舒拉留在院子里,姑娘们一个跟着一个走了进来。她们一共是三个人,两个高一点,一个很矮很胖的。三个人都拿着书。

进屋后,她们和尤拉打过招呼,便坐到长凳上。尤拉和姑娘们好一阵子没说话,互相打量着,却又尽量不让对方觉察到这一点。尤拉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拘束的感觉。因此,不时地改变着坐的姿态,竭力摆出无所谓的样子。总得开始谈话呀,可是尤拉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该从何谈起,不过清了清嗓子便开了口:

“请原谅我这副模样,因为我是钓完鱼就直接来的……”

“怎么啦?您的模样很正常嘛。”一个姑娘说道。她的一头黑发梳得很光滑,在轮廓分明的大脸上,有几颗胎痣。

“我回来看见房门上了锁,”尤拉说,“我就到舒拉这里来了,她心肠很好,要留我喝茶。不过,她也事先对我讲过你们要在这里学习。所以,我喝点茶马上就走。”

“没关系,您别在意。”矮胖的姑娘说,“我们不着急……这么说您是住在阿尼金娜家吧?”

“是住在她家,”尤拉说。

“您是没找到别的住处吧?”

“是这么回事。”

“您的处境可不令人羨慕。”坐在中间的那个姑娘说,这个姑娘一点也不好看,头发、眼睛、眉毛、睫毛都是浅色的,只是圆脸盘上那个小鼻子上的雀斑显眼一些。

“我几乎没在家里呆着。”尤拉这样说,好像是因为住在阿尼金娜家而表示歉意似的。

“您是演员吗?”矮胖的姑娘又问。

“您为什么这样想呢?”尤拉奇怪地说,“难道我像个演员吗?”

“不,我是说,上一次有几个演员住在阿尼金娜家里。”

“他是报社来的同志。”黑发姑娘说,“是到我们这里来整顿秩序的。”

“啊,对了,舒拉说过的,我忘了,”矮胖的姑娘高兴得竟跳了起来,“这很有必要,您会看到的。”

“你高兴什么?”年岁稍大的姑娘冷笑了一下,“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只是很有意思。您从莫斯科来,找阿尼金娜,这太有必要了!”

她用由衷同情的眼光看了尤拉一眼。

尤拉对这个纯朴心灵的同情深感不安,正要想开句玩笑,把这些话岔开,舒拉走进来了,她一进来,又恢复了原来的情况。

“怎么,你们已经认识了吧?”她问。

“这才过了多久?”年岁稍大的那个姑娘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说认识嘛还没认识,可我们已经谈了几句。”矮胖的姑娘说。

“那么我现在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位是阿里亚比耶夫·尤里·尼古拉耶维奇。我没有把您的姓名说错吧?”

“没说错。”尤拉肯定地说。

“这位是克拉夫基娅,”她指着年岁稍大的那个姑娘说,“她旁边的是纳嘉。这个是斯维特卡,也就是斯维特兰娜。”

“现在我全记住了。”尤拉说。“我也不会搞错了。”

“姑娘们,到桌子这边坐下来吧,我们马上就喝茶。”

“这太好啦!”矮胖的姑娘头一个走到桌前坐下来说道,“我的嗓子正干的要命,可得谢谢您呀,阿里亚比耶夫同志,您要是不来,我们也就喝不到茶了!我们这位女主人可严着哩,不做完功课,是不给我们茶喝的。今天我们先预支这顿茶了。”

“你们都是一个工作队的吗?”尤拉问,他现在已经怀着高兴的心情公然地端详着这几个姑娘。

“当然是一个工作队的。”克拉夫基娅说。

“噢,”尤拉一面从舒拉手中接过茶杯一面说道,“这么说你们组织了共产主义劳动工作队。”

“什么叫做‘组织了’,”长得白白的纳嘉骄傲地说,“我们这个工作队是经过正式批准的。光组织谁不会啊。”

“那你们这个劳动工作队与其它工作队有什么不同呢?”尤拉问道。

“您是不是要为报社收集材料?”克拉夫基娅瞟了他两眼。

“是又怎么样呢?”尤拉一面喝着茶一面反问。

“假如要登报,那我们回答就得谨慎喽,您可以随便写,可得由我们来负责。”

“啊!就像上回那样。”矮胖的斯维特卡跳起来说,“胡写一通,有的、没的全都写上去了,大家笑话了我们足有一个月。”

“不,我不会写你们的。”尤拉安慰她们,“除非你们自己要求我写……,究竟你们队的共产主义原则是什么?”

“共产主义劳动工作队,”克拉夫基娅说,“这个名称什么都说明了,它的原则很清楚,劳动好一点,吵闹少一点,淘气有分寸一点。”

大家都笑了起来。

“读书,”纳嘉说,“学习。”

“你们大家都学英语吗?”

“当然啦!”

“是不是舒拉敲打着你们学的?”尤拉看了舒拉一眼。

她把一杯茶放在斯维特兰娜面前,然后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您以为是我忽然异想天开,莫名其妙地想起去学英语的吗?不学英语我就够忙的了,这是教学大纲要求的,我们都要去考函授学校。”

“噢,是这么回事!”尤拉不由得改变了口气。姑娘们发现他用尊敬的眼光看着自己,便开始斯斯文文地喝起茶来。

斯维特卡正要往小碟倒茶,但看了女伴们一眼,马上改变了主意,用茶杯喝起茶来,她端着茶杯时支起一只手指,嘴唇不住地挨烫。

“你们学几个小时?”

舒拉迅速地看了一眼挂钟说:

“现在是十点,学到十二点结束。”

“学完以后呢?”尤拉问道。

“事儿多着哩,”克拉夫基娅说,“家里有许多家务事要干的!今天我得做午饭,去医院看母亲,再弄菜园子。晚上六点钟去参加排演。”

“排演什么?”尤拉向她打听。

“排演什么?排演在戏院上演的节目呗。”

“瞧你说的在戏院上演!”斯维特卡一下站了起来,“你还是说在俱乐部上演吧,什么在戏院上演。”

“就算在俱乐部上演,那又有什么区别?”纳嘉说,“反正是排演。”

“你们演出些什么节目?”尤拉追问。

“音乐舞蹈晚会。”

“那么您是唱歌,还是跳舞呢?”

“也唱歌,也跳舞。你知道吗?舒拉唱的可好啦!”

“这我知道。”尤拉说,“我已经知道了,她唱得非常好!”

“她跳舞跳得也不错!”斯维特卡诚心诚意地看着舒拉说。

“得啦!别再谈了,”舒拉说,“尽说些没用的话。”

“我可以去看你们排演吗?”尤拉推开茶杯问道。

姑娘们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舒拉。

“还要茶吗?”舒拉没有正面回答,却这样问了一句。

“谢谢,够了。”尤拉站了起来。“谢谢款待。那么我可以去看排演吗?”

“去就去吧!”舒拉勉强地说。

“我找个角落坐着,你们也不会看见我的。我保证什么也不写!”

“您可以写嘛!”舒拉说,“如果这是工作需要的话。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报纸上已经把我们登过两次了!”斯维特卡忍耐不住,夸起口来了,“列乌托夫同志写的,”她又有板有眼地朗诵起来,“阿历山特拉·奥卡约莫娃把教母的咏叹调唱得非常轻松、优美!”

“算啦,你住嘴吧!”舒拉说,“什么教母!扯得没边了!”她俩转向尤拉说,“您别以为我们有什么特别的节目。业余节目终究是业余节目。自己演自己看,没什么过高的要求,不管是唱歌,还是跳舞,大家都欢迎。”

“尤其是列乌托夫同志,是吧?”斯维特卡又跳起来说道,“翘着二郎腿,坐在头排,带头鼓掌,大家就都跟着鼓掌。”

“干吗非是列乌托夫同志呢?”卡拉夫基娅耸了耸肩说。

“对,还有科斯奇卡……他总是站在门口依着门框一个劲地鼓掌,等观众都走光、场内只剩下一些小孩子的时候,他还站在那儿不动。”

“你得了吧。”舒拉已经生气地说,“今天你怎么瞎扯个没完了?”

“怎么啦,我说的全是事实。”

“今天她在您面前打开话匣子啦。”

舒拉对阿里亚比耶夫说,“平对这姑娘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今天呀,可真是见鬼啦!”

尤拉站起来告别。

“那么我就找你们去看排演啦?”他一边说着一边和舒拉握手。

“不,还是请你不要去吧!”舒拉严肃地说,“你为什么非要今天去看排演呢?今天不要去。”

尤拉感到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舒拉瞟了那几个姑娘一眼,把手抽了回来:

“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去的。今天只唱一小会儿。今天大家又是各人练各人的,而且你还需要好好睡个觉。不然你去看排演会打起盹来,再从位子上滚下来……瞧,女房东回来了,正开门呢。”

尤拉往窗外一看,只见阿尼金娜打开门上的锁,她的脚下又有一个装得满满的袋子。

“她真的回来了。”尤拉说,“你们想她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什么?”舒拉冷笑了一声说,“装的是申诉书、控告信,要什么有什么一应俱全!”

“嗨!难道她就把这些东西都随身带着走来走去?”斯维特卡跳起来说。

舒拉笑起来了:“我从哪儿知道,她那口袋装的是什么。也许是面包,也有可能是石头块,是用来往人身上扔的。总之,是些很重的东西!”

当尤拉从屋子走到穿堂时,舒拉追上了他,把装鱼的袋子往他手里塞回去:

“把鱼拿着,交给女房东吧。她做鱼汤的本事不比我差。”

尤拉明白了,他想同舒拉搞好关系的一切努力都烟消云散了。她的话说得那么冷淡,那么疏远,好像从来不认识他,好像他是一个偶然进过她的家又走了出去的人……

他没接过袋子,纳闷地看着舒拉。她垂着眼睛。

“拿着吧,拿着吧!”她很严肃地说,“我今天没空,鱼要趁着新鲜做才好。”

尤拉接过袋子,感觉异常疲乏和有些怅然,他向舒拉点点头,走了出去。

舒拉转回身去,全身的动作带着一种夸张的活泼劲儿,她没有再看尤拉一眼便进了屋。

尤拉在穿堂遇上了阿尼金娜。她从小库房走了出来,向他点点头,盯着看了袋子一眼。

“这是钓来的鱼,”尤拉说着,面色阴郁地望着女房东,“可以烧鱼汤或者还有什么午饭吃的东西。”

阿尼金娜默默地拿起袋子,往里面瞧了瞧,撇着嘴说:

“您是从哪儿弄来这些小鱼,”她挑剔地在袋子里翻着,“喂猫还差不多……”

“倒也是这么回事,”尤拉直言不讳地说。

阿尼金娜把袋子放在凳子上,叫人捉摸不透地笑了一笑:

“您认识的那位姑娘怎么不给您做呢?她就那样忙吗?”

“是的,”尤拉说,“她很忙。和姑娘们学习呢!”

阿尼金娜哑声地大笑起来:

“她和她们学什么呢?”

“英语。”尤拉边说边往屋里走。

阿尼金娜不慌不忙地跟着他进了屋,把门推开一条缝问道:

“学英语。噢,是这样……在这小地方还学这种娇声娇气的东西!”她还在说,“她们就会干蒙人的事,她们倒是该把俄语先学好,可她们却先学起英语来了。”

“她俄语说得很好嘛!”尤拉说着,疲倦地坐到床上,拽下在沼泽地上穿的靴子。

“是的,这就是说她能胡诌八扯。”

阿尼金娜从墙上取下一个盆,把鱼倒在里面。

尤拉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闭上了眼睛。睡意马上袭来,勉强地张开嘴,继续说道:

“您怎么不跟她谈谈心呢?”

“什么?”阿尼金娜尖声问道。

“我说您怎么不跟她,就是跟舒拉·奥卡约莫娃谈谈心呢?”

“我和她有什么好谈的!”阿尼金娜傲慢地说着,把水桶中的水倒进盆里,“难道是跟她争她那些情人吗?”

尤拉的睡意一下子全消失了,他睁开了眼睛。

“怎么,她有很多情人吗?”

“多的不能再多了。”阿尼金娜说。

“说来说去,这是她个人的事情啊,”尤拉冷冷地说。

“这可要看怎么看了,”阿尼金娜说,“当然啦,她是个所谓无拘无束的姑娘,不管照直说还是打比方,既然你想过不受良心拘束的生活,又何必假装正经呢?说真的,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只能瞒过那些头脑简单的人……”

“像我这样的,”尤拉说。

阿尼金娜没马上回答。她拿起擦板,开始收拾起鱼来。

“我可没那样说!”她终于又开口了。

“是呀,”尤拉说,又感到睡意袭来了,“话是我自己说的,可却是您心里想的。”

……尤拉在梦中马上见到阿尼金娜。她站在那里收拾鱼。她的眼神冷酷无情,用力地使着擦板。但是,尤拉梦见的情况却不是她在刮鱼鳞,而是紧紧攥住他的一只手,用擦板刮着。尤拉惊慌而恐怖地眼睁睁看着,却怎么也没法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好啦,够啦!”他大声喊道。猛然一蹦,在床上坐了起来,“做了个恶梦。”他这样嘟嚷着。

“您说什么?”阿尼金娜刮着鱼鳞,装腔作势地问道。

“没什么。”尤拉回答着。他尽力克服着折磨人的睡意,从公文包里拿出日记本和笔来写道:

17日,14~16点,找普斯托沃依道夫

晚上——?

18日,10~13点去民警局,14:30~16点,去区财政局。找阿诺钦柯。

晚上——?

19日,10~13点,去编辑部,找区检察长,剩下时间找左邻谈话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项:

并与左邻谈话

这时尤拉放下日记本,自言自语道:

“老弟,够你忙的了!”

“您说什么?”阿尼金娜又问了一声。

“没什么。”

“我还以为您是对我讲话哩。”阿尼金娜说。

“不,这是我在说梦话。”

“那么,真对不起,打扰您了。”

“没关系!”

尤拉没放下手中的日记本,又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这回尤拉梦见了舒拉。她走近尤拉,把地板踩得扎扎发响,随着它的响声不赞成地摇着头,好像是表示反对或制止。她的面孔不断在变化;忽而抑郁地拉长,忽而变圆,像个小猫,尤拉去抓舒拉,向舒拉伸出手去,可是她滑走了……

阿尼金娜好像成心似地把盆子弄得叮当直响。尤拉的梦被打断了。当尤拉再闭上眼睛,希望再梦见舒拉时,却梦到一些圆圈、斑点,后来则是波浪……

“我是不是生病了?”他这样问,也许是这样想。

他沉入了睡眠之中再也没梦见什么。

一星期后,八月二十三日,尤拉坐在列乌托夫的办公室里看当天的地方报纸,这是一份经过经验丰富的萨沙的手,按照首都几家主要报纸的最佳风格仔细润过色的报刊。报上的一切都做了修改,版面拼得巧妙,大标题用得活泼,批语意味深长,小标题充满激情。

列乌托夫以主人那种漫不经心的眼光掠过报纸的版面,好像是要肯定这一期报纸是够水平的。同时他瞟着尤拉,想要从他的面部表情中捕捉到他对待这期报纸的态度。

“好极了!”尤拉放下报纸说,“正如我们主编所说的,材料很丰富而且给人的印象很深,可以说有很良好的传统。”

瓦莉亚得意洋洋地拿着两份当天的报纸在门口出现了,看到列乌托夫和阿里亚比耶夫手上已拿着报纸,她便站住了。

“没关系,没关系,进来吧!”列乌托夫宽厚地说,“对于你的这份热心劲儿,无论如何我们都是重视的。”

当瓦莉亚走进门时,列乌托夫肯定地说:

“你猜,瓦莉亚今天为什么这样关怀我们这两个普通劳动者呢?因为今天在第四版登载了她写的头一篇采访报导。你瞧,科洛里柯娃。这就是她呀。”

“得了,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瓦莉亚说着,收起在两片丰满的嘴唇上那抑制不住的微笑。

“大概你还没发现吧?”萨沙对阿里亚比耶夫说,“然而,科洛里柯娃在这里报导的是,蔬菜加工大忙季节的情况,她为此到近郊国营农场去了一趟,还专门去了水果加工厂。瓦莉亚你得承认,你反映水果加工的情况比反映豆子加工的情况详细得多,咱们来数一数,写豆子才写了两行半,可写水果呢?写了十二行。而且用词非常生动!让阿里亚比耶夫同志说说看,等他看完了,他就会说的……”

“您行啦!”瓦莉亚沉着脸说,“我早知道是这样,就不到这儿来了。”

“我怎么教过你来着?”列乌托夫关注地又很善意地看着瓦莉亚说,“要用玩笑来对付玩笑嘛。我对你开句玩笑,而你就那样生气……。你撇着嘴唇可不好看呀。你的报导写的很好。阿里亚比耶夫同志,你看呢?”

“很好,写的很明确。”尤拉故意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这样说。

瓦莉亚像孩子似的喘了口气,忍不住用两手拢着头发,然而又尽量做出无拘无束的样子走了。

尤拉放下报纸,从公文包里取出日记本,想了想,便对列乌托夫说道:

“我今天计算了自己的‘收入’情况,可以说,收入不多。一周的计划完成了,也积累了一些最基本的看法,当然,对区检察长康达科夫的看法除外。因为,我怎么也无法与他进行接触。他真是个‘大忙人’,几乎是个逮不着的人物。但是,毫无疑问我所得出的最准确的印象是对阿尼金娜的。”

尤拉一面说着,一面用铅笔把日记本中八月二十三日应办的最后一项事项划掉,这一项包括“与左邻谈话”、“再找康达科夫”。他把“与左邻谈话”划掉以后,又在区检察长的姓名后边打了个粗粗的问号,并且还在下面划了一道。

列乌托夫十分注意地看着尤拉。从各方面可以看出,这几天以来,他们两人已经建立起非常诚挚的友谊,所以在交换意见时可以完全开诚布公了。

“你知道吗?”尤拉继续说,“如果从我个人的感情出发的话,那我就会毫不怀疑地认定阿尼金娜是个卑鄙透顶的是非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那可是个线索呢!”列乌托夫冷笑了一下说。

“正是嘛,一个线索,”尤拉把他的话茬儿接了过来,“问题是还有三封控告康达科夫的信,这三封信绝不可能是阿尼金娜写的。我再停留三天,每天调查一封信控告的情况,三天后,我就把事情结束回家。”

“遗憾啊!”萨沙说。

“遗憾什么?”

“遗憾的是你就要离开了。这些天来我们已经相处熟了。”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今晚你做什么?”列乌托夫问道。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尤拉全身震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舒拉请我看彩排。”

“噢——,”列乌托夫含糊地回答,“编辑部也要派个人去的。”

“你不亲自去吗?”尤拉这样问道,很费劲才掩饰住自己的松了一口气的心情。显然,他对今晚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不,我不去了。”列乌托夫疏远地说。他们这几句简短对话,反映出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增加了。

“我们一起去吧!”尤拉说。

“不,我不去了,”列乌托夫看着窗外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我已经答应了父母今天回家,有亲戚来了,不回去不合适。我本来还想请你也去我家的……既然你没空,也就没有办法了,下一次再来!”

他沉默片刻,又加了一句:

“你去吧,看看我们的演员。也许你不会失望的。”

萨沙表现出坚强的性格,克服了自己疏远的心情,亲切地对尤拉露出了笑容。

傍晚,尤拉仿佛无意中走出房子似的来到大门外,拿着记事本坐在长凳上。孩子们在杂草丛生的路上跑着,玩着救命棒游戏。这时,过路的人已经很少,他们和尤拉打招呼,尤拉也亲切地回答,但是没有中断看记事本。

不过,如果靠近一些看看他的记事本,他根本没有写上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写着几个毫无意义的句子、两个侧面像,还有一个大“0”字,很怏他自己就把这个“0”字划掉了。

忽然小门响了,舒拉走了出来,她穿得很素淡雅致。看到尤拉,她站住了,拍了一下手说:

“怎么,您在等我吗?”她自然朴直地问道。自然朴直是她性格的本质,然而她却又经常把这种本质隐藏起来。

“是啊,等您哪。”尤拉也是那样朴直地回答道,并且站了起来。

“我可全忘了!”舒拉说着,用这句话来刺伤尤拉的心,“这么说,你倒是记住了……”

“怎么会记不住呢?”尤拉面带笑容,虽然这次久已等待会面使他激动得几乎笑不出来。

舒拉向四面看了一下。她的脸上露出了畏缩胆怯的表情。舒拉极力抑制住了这种畏缩胆怯的心情,故意大声地,甚至像是挑战似地说道:

“那我们就走吧!不过请您现在不要和我并排走,我先走,您等一会儿再走。或者您在另一边走也行,只是别一块儿走。”

尤拉皱起眉头看着舒拉的面孔,心里掂量着那上面的变化,用接受挑战的口气说:

“您何必计较这些小事呢!俗话说,‘用手帕堵不住所有人的嘴’。”

“是啊,”舒拉说,“可是也能找到十句别的俗话来否定这句俗话的。因此,我们最好还是别去惹这些长舌家伙。”

说完,她便先走了,而且不断加快脚步,尤拉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工厂俱乐部很大,设备很好,舞台宽阔,还有两层楼座。大幕敞开着,台上灯光暗淡。场内一片昏暗,空空荡荡。

尤拉从走廊走进凉爽黑暗的场内,在进门不远的地方摸索着找到一个位子,坐了下来,向四面环顾。他到这里时,指望会看到参加合唱练习的姑娘们无拘无束叽叽喳喳地聊天讲话的情形,这一点他根据自己在中学参加晚会的经验可以想象得出来,因为他曾在学校节日晚会上朗诵过马雅可夫斯基的诗。然而,这里的情况却秩序井然,很不寻常。

舞台的背景景片上画的是库因基的《白桦树林》,前排座位上坐着几个男人和女人,正在低声交谈。幕布拉上了,场内顿时彻底暗了下来。然后,一束光从侧面扫来,这是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女人用非常坚定自信的步态走进场内。当她走过尤拉身边时,停住脚步,认事打量着他,问道:

“同志,您是哪儿来的?”

“这位是阿里亚比耶夫同志,从莫斯科来的,”从后面传来尤拉所熟悉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见到瓦莉亚,就坐在后面,和他相隔两排。

“噢,”女人含混地说。她挨着尤拉坐下,问道:

“你要报导我们吗?”

“很难说,”尤拉说,“我到此地来,是办另外的事情的。我在这里只不过是想看看你们的节目……”

“请看吧,请看吧!”女人说着,看来因为尤拉是办另外的事情而感到失望。

她站起来,快步向通过昏暗的观众座席舞台走去,边走边拍了三次手,高声喊道:

“开始!拉幕!”

幕拉开了。舞台上灯亮了,一切都像正式晚会那样开始。

穿着黑色上衣,白衬衣,打着黑领带的男报幕员走到台前。他摆好姿势,朗读开场诗,看得出来,这是本地一个诗人专门为这次晚会写的。诗中颂扬了工厂的劳动成绩,对共产主义劳动工|作队的姑娘们给以好评,甚至还提到其中的舒拉。报幕员朗诵得非常认真,吐字清楚。但是,那位女人打断了他,修改了最后两句,并且要求他把音调再提高一些。报幕人用手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接着又把最后两句朗诵了一遍。

“可以啦!”女人说,“往下进行!”

一个小老太太走出场,皮鞋跟咔咔地响着,她走到钢琴旁边,打开琴盖,坐了下来,揉了揉手指,向两面张望了一眼,大家一下子就知道下个节目是唱歌了,接着舒拉走出台来。

她穿着刚才尤拉在街上看见她时穿的那件连衣裙,但是,已经化了妆。在舞台灯光下,她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尤拉整个身子都向前倾,连呼吸也屏息住了。

舒拉唱的是尤拉已听过的拉克马的咏叹调,但唱得那样清晰动人、技巧臻熟,这是尤拉所未能预料到的。

当舒拉唱完花腔转入第二段时,那女人又拍了拍手。舒拉唱到半句就停住了,她的面部表情像孩子似的伤心,虽然脸上化了妆,也还是看出她的脸色发白,两手像翅膀似的垂了下来。她低下头,好像整个人都矮了。

“没关系,不要紧!”女人说,“你别害怕,舒拉。我看你像头母鹿似的发抖。你唱得很好。只是不要把声带搞得过分疲劳了!否则,观众要求你再加唱一个可怎么办?”

舒拉精神一振。

“加唱《夜莺曲》或者《密切里查》行吗?”

“行,快点去换妆,”女人说。

舒拉跑下舞台,小老太太也跟着登登地下了台。大幕闭上了。

“你瞧,总是不让人唱完!”瓦莉亚低声说,“这是什么做法?总想显示她那权力……”

“你怎么这样说呀?”尤拉回头对她说,“她做得对,得考虑到晚会,现在是排演嘛……”

“反正我要写上,舒拉唱得很精彩。”

“是啊,可以这样写上,”尤拉神气地说,“说是精彩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是第一流的。”

“你怎么说的?”瓦莉亚面向他探过身子来问道。

“是第一流的。”

“对,对,对,好极了!我要写上,第一流的。否则我真的找不出形容词来了。”她带着自我批评的语气补充说,接着她便开始在黑暗中匆匆地往记事本上写了起来。

“让我们等的时间太长啦,太长啦!”女人拍着手说。

“不要紧,安格利娜·安东诺夫娜,”主持人说,“我这儿有个滑稽节目。”

“什么滑稽节目?”安格利娜·安东诺夫娜严厉地问,“你把台词交出来了吗?”

“我还没写,但一定会写的。不写也行!我有两段应时的笑话。我给大家一讲,他们都笑了。”

“不行,你还是得把它写出来,”安格利娜·安东诺夫娜冷淡地说,“谁知道你这是什么笑话,那些伙伴们笑的又是什么……就算插迸一个滑稽节目,可还是来不及啊。”

“应该把舒拉的独唱安排在节目的第二部分,”主持人说,“她来不及换妆,每次都要拖延一会儿的。”

“好,那就挪吧,”女人同意了,并且与旁边的人低声谈起话来。

大幕又拉开了,主持人庄重地宣布:

“第三、第六及第十一车间的联合舞蹈组演出古巴舞蹈‘巴强卡’。”

那个老太婆已经坐在琴边。她像个留神盯着老鹰的抱蛋母鸡,她向一个边幕一个边幕地望去,然后点点头,按下琴键,奏起前奏的和弦。

这时,侧幕后的吉他应声而响,大个小伙子走了出来。他们十分协调地跳着“巴强卡”舞,跺着脚跟,用声音和手势召唤着黑眼睛的美人出场。

尤拉没费力就从演员中认出了严厉的克拉夫基桠、毛发浅色的纳嘉及矮胖的斯维特卡。此时,她们都变成了黑发女子,为了化妆成黑发的混血儿,她们不惜把皮肤涂成棕色,把眼眉和睫毛都染成黑色。

最初,她们还只是叉着腰来回地走动,这时从另一侧又走出来六个小伙子和十多个体态不同而同样活泼的年轻美人。

当伴奏音乐奏出最强的和弦时,舒拉跑上台了。她身穿拖地的红裙、白色上衣和绣着金线的红色波莱罗舞装,显得格外光耀夺目。尤拉靠到椅子背,咬紧嘴唇。瓦莉亚迅速地写着,大概是在描写舒拉的服饰。舒拉跳起舞来,尤拉感到非常惊讶,甚至忘乎所以地低声地嘟囔:

“嗬……跳得这么棒!……”

舞蹈进入不可抑制的飞速旋转,舒拉身上的衣服像被大风刮起似的。这时,尤拉跳起来使劲鼓掌。

坐在第一排的人都回头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但他不但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好像故意地高声喊道:

“跳得好!好哇!”

但是,这还不是舞蹈的结尾,只不过是第一段。接下来,舞蹈又恢复了原来的前奏,但逐渐加强,节拍不断地加快,最后快到似乎手、脚、头和心脏都难以承受的程度。

在场的人都被这个舞蹈吸引住了。

尤拉头一个和着节拍拍起手来,接着坐在第一排的人也拍了起来,最后,瓦莉亚也放下本子热烈地拍着两只胖乎乎的手掌。

舞蹈结束,大幕闭上了,尤拉喘着气,仿佛刚才他也跳着舞似的。他站了起来,走到走廊里。尤拉非常想看见舒拉,向她表示自己的赞叹,因此,便走到通往后台的门去,用力把门拽了一下。门当然是锁着的,于是,他只好嘟囔道:

“真不得了!这才叫歌舞呢!”

节目一个接一个地进行着。业余团体演出的节目总是十分丰富的。舒拉又上台演唱了。然后,她又跳了一个俄罗斯舞。和她同台演出的舞伴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这一点叫尤拉心中好难受。在跳舞过程中,舒拉由于深入角色而毫不难为情地向小伙子卖弄风情。而那小伙子两手搂住她的腰,把她从一只手倒换到另一只手上,不客气地说,简直就是毫无愧意地搂住她。

尤拉当然明白,在演出时搂搂抱抱实质上并不说明任何问题,只不过是由于演出的需要而难以避免的举动,虽然如此,尤拉心中仍然感到非常不舒服。他断定,这个小伙子一定就是那个科斯佳,就是那个斯维特卡说的那个总是靠在门框上给舒拉鼓掌的人。

排演结束了,尤拉赶紧跑到演员出口处,生怕把舒拉放过了,他满腹疑虑,愁眉不展。

尤拉站在离那个一点也不美观的出口处不远的地方,四周长满荨麻和杂草,堆着破旧布景的碎片。他在小径上徘徊着,反复地自言自语:

“岂有此理……我竟像个小毛孩子似的……真是可笑!……不,岂有此理……”

这时,演员一个接着一个走出来了。姑娘们你叫我唤,一见尤拉便窃窃私语起来,尤拉则转过身去,抬头望着夜空。有几个人又转回来,好像忘记了拿什么东西,一走进大门,便同女伴们嘀咕起来,接着哈哈大笑,又再跑出来。这种作法非常不合体统,天晓得她们在搞什么鬼。

“鬼晓得她们在搞什么把戏!”尤拉嘟嘟囔囔,踮起脚尖,晃着身子,作了个不屑一顾的鬼脸,毫无意义地动着手指。

这时像是出了什么事,因为姑娘们一下子沉寂下来,分头跑掉了。原来是舒拉走出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小伙子。

“真够瞧的!”尤拉说着,把脖子缩了回来。

尤拉无处可躲,只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一根石柱似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从亮处走到暗处,好让舒拉一眼认不出他是谁。

但是,她马上就看到他了,虽然没有表示出来。

“好啦,回见!”她边说着,边和小伙子们话别。

但是,刚才和她同台跳俄罗斯舞的那个小伙子还握着她的手不放,小声地唠叨着什么,然而只听见舒拉反复地说:

“好啦,好啦!我听到啦……够啦!我说过,不去就不去。”

她把手抽回来,快步从台阶走下小道,从尤拉身边走过时,没有回头看他,轻轻地说:

“这样做完全是多余的……”

尤拉从她嘴里听到的这句话,就是她对他的苦闷与赞美的回报。

尤拉又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走了,一面诅咒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等她快到家时,尤拉追上了她。他克服着完全不是自己所固有的胆怯,在院门旁边抓住了她的手。

“干什么?”舒拉转过身来问,“出了什么事了?”

“这事不是已经发生了吗!”尤拉说。

舒拉没有把手抽出来,也没表现出在这种情况下的半推半就,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冷静而疲倦地说:

“我们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尤拉低下头看着地面说,“事情不妙……”

“没啥,会过去的,”舒拉说着,“别伤心!”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打开院门,走了进去。但是,尤拉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当她走到自己那间厢房的台阶时,尤拉又抓住她的一只手。舒拉没有力量把手抽出来了。他不断捏着她的手指,又握住了她的另外一只手,把它们压在自己的胸口上,默默地摆弄,贴到嘴唇,又贴到自己发烧的面颊上。虽然他猜想她不会躲开,也不会推开他,但他还是没有忙着去吻她……

舒拉大概是故意没有卸妆的,此时,在黑暗中尤拉觉得她这张脸好看得出奇。

阿尼金娜的家门吱吜一响。舒拉急忙往后一退,把身子贴到墙上。女房东把穿堂的水桶弄得砰砰作响,门关上了,接着又是一片沉寂了。

“你怎么了?”尤拉问,“你怎么了?”

舒拉没有回答。但是,她用两手顶着他的胸部,把他推开。由于她的抗拒,尤拉心中又产生了一股更强烈的情欲,他探过身去要吻她的嘴唇,她摇着头,而他又俯下身子来吻她的手。

“你瞧,你这会儿满意了吧?”舒拉低声地说,声音低到他只能勉强听清。

“别说话,别说话!”尤拉急促地说。

尤拉忽然果敢地抓住她的肩,把她拉到怀里吻起来。

“糟了……”舒拉说着,挣脱开他的嘴唇,“真糟了……干吗跟我这样?好了,够了!”在他又要吻她时,舒拉推开了他。

这时,阿尼金娜家的房门又响了,并且传来了她沉重的脚步声。

“胡搞!”舒拉用勉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住嘴!”阿里亚比耶夫低声说,“你不觉得难为情吗?难道说你真会……”

“轻点!”舒拉躲到尤拉身后,屏着呼吸低声说。

阿尼金娜拖着沉重的脚步贴着自己的房子走向晾着衣服的绳子。然后在闷人的黑暗中慢慢地取下衣服、床单和枕套,抱在怀里,又慢慢地走回去了。

“好啦,”舒拉说,“我进屋啦!明天见……”

但是,尤拉不肯放开她。这回,她使出了就连尤拉也顶不住的力气,猛地抽出手来,迅速打开房门,走进了穿堂。

尤拉本该走的……但是他没能这样做。当舒拉要关门时,他故意把一只脚踏在门扇与门框之间,使出全身的力量把门一拉,然后,跟着舒拉走进了穿堂。

门关上了。

阿尼金娜站在台阶上,注意看着这一场面,脸上露出狞笑。然后,她叹了口气,用沉重的脚步踏上台阶,走进自己家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舒拉说着用两个拳头顶在尤拉胸前,“你为什么要这样干?你看,我这回可完了……”

“算了吧!”尤拉俯下头在她耳边嘶哑地低声地说,“你是个成年人了……你是个人呀!你是自己命运的主宰……那个发疯的小市民那条母狗能把你怎么样?你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你也是个人呀!”

“说得倒容易,”舒拉说着,便把脸转开,“正因为我是个人……你干吗要跟我这样?”她忽然异常痛苦和非常气愤地说,“你想要我做什么?你要我做什么?!”

她挣脱开,向后退了一步,把手放在背后。

“你要我做什么?”她又这样说了一遍。

尤拉沉默了,喘着粗气,想不出话来回答。他心里清楚想干什么,舒拉也清楚,但这是无法用言语来说明的。只能用手和嘴说明,用语言只会把事情搞坏……

然而,舒拉却想说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大声而且清楚地说,“你到这里三天,消遣取乐一番,偷去人们没放好的东西,立即就溜走了。是不是?”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尤拉嘴上说着,心里却明白她说的是真实情况,“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那让我还能怎样说!”声音发抖,哽咽起来。

尤拉心头生起一股异常的柔情。他伸出手去寻找她的双手和肩膀,但是,在黑暗中却没有找到。她又惊慌又愤怒地躲开了。有一刹那他触到了她的两颊,感觉到已经泪流满面。

尤拉也退后了一步,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想法,缓缓地说:

“好吧!如果你认为现在一切全完了,这个鬼娘儿们会散布你的流言蜚语,那么,这事反正已经这样了。”

“哪样啦?”舒拉反问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你认为我只是为别人才保护自己的吗?我自己就不是个人吗?!……我这样做为的是什么,你问过吗?”

“为了幸福,”尤拉马上脱口而出。

“什么幸福,见鬼!”舒拉的声音充满愤怒,“什么幸福?像有些人那样去拾过客的施舍吗?这种话我听得多了……那些人起码还发誓至死不变心,可你连这点儿都不做!”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空话呢?”尤拉非常不合时宜地冒出这样一句,“你是个聪明人。”

“哼,这么说,对聪明人连话都不必说了?就像小偷似的悄悄地干完事各回各的家吗?……给我滚出去!我不愿见到你……我本以为,我可真是个傻瓜!我多么傻呀!……好了,阿里亚比耶夫同志,我没功夫再和你说话啦,你走吧,我明早六点钟就得起床。”

她向门走去,把门敞开,默默地等着尤拉出去。

尤拉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还想说几句非常重要的话,但是舒拉根本不想听,她不客气地把他当胸一推,推得他从台阶摔到草丛中。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尤拉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站在院子中央,内心受到很大震动。

“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两间黑洞洞的房子一左一右在黑暗中窥视着尤拉。他本已经走到舒拉窗前,但没敢敲她的窗,只好慢吞吞地向自己的房子走去。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台阶,尽量不弄出响声,又小心翼翼地去拽门,希望门能打开。但是,门已上锁,于是只好去敲了。

过了一会儿门闩响了,门打开了一条缝。

“把门关好!”他听到阿尼金娜这样说。

他走进厨房,用手摸索着走到炉子后面自己睡的那张床前,坐了下来,然后和衣躺下了。

到了该剖析自己的时候了。

尤拉想把不断涌来、又互相冲突的想法理出个头绪来。但是,每次都得从头理起……他那些汹涌的想法大概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像个炉子后边的蟑螂那样躺在这张小床上呢?我来这里,为的是要对阿尼金娜信里所制造的混乱进行公正而客观的调查。因此,我的行为应该向法官那样清廉正直。扪心自问,我是否果真这样?看来,全部问题都在于是否问心无愧……

“良心此时告诉我什么呢?它说:可耻,丢人!……究竟为什么呢?我干了什么事了?我被可耻的情欲支配了。为什么是可耻的呢?是因为这种情欲遭到了拒绝吗?如果这种情欲没有遭到拒绝,此刻,或许更迟一些,我到早晨才回来,在这小床上躺下,那么情况又会如何呢……过两天我走了,把这件事渐渐忘掉,或者只是偶尔想起来,越来回忆得越少,最后就彻底忘掉……因为世上的一切事情都免不了被忘却……

“胡扯,胡扯!倒也不是一切都会忘却的。这么说,舒拉说得对。她推开我的做法也对……总之,我们两个人现在都非常不幸,我不幸,她也不幸。列乌托夫说过,幸福是……他怎么说的?幸福是斗争。那么我该去跟谁斗争呢?是征服舒拉对我的抗拒吗?是夺去她的纯洁吗?是战胜犯罪的恐惧还是战胜我自己?……

“唉,问题就在这里!看来,就是要战胜我自己。正如我父亲在给我的信中所写的,重要的是要能驾驭自己。我却没能……这个弱小的姑娘是个孤儿,想把一生过得幸福纯洁,但从我这个有修养,而且可以说是成熟的人身上却只看到破坏的意愿,卑鄙自私的意愿。而我现在竟还要去指责他人……

“我不管怎样,总算能够认识自身的卑鄙,而别人还做不到这点,还把卑鄙当成英勇呢。我说老弟,你是在为自己开脱!你是想显得比其他人更好些!”

尤拉忍不住了,咬着牙,甚至由于厌恶自己而呻吟起来了,他在床上坐了起来,用双手揉了揉脸,又躺下了。

“我应该把这一切给她写明白,也许她会对所发生的事情作出另一种评价。这样会使她轻松一些,并且恢复自尊……你这样做,不会有任何损失!你真狡猾,既狡猾又机灵,萨沙会这么说的……那么,怎样做才算对的呢?汲取教训吧!下次可要驾驭好自己。在生活中、在工作中,都要这样……”

最后这个想法浮现出来,好像是一句能使他心安理得的公式,然而,这毕竟不过是一个公式而已,并没有使他真正心安理得。

那么舒拉呢?她此时此刻的情况又是如何?

舒拉躺在自己窄小的床上。路灯的灯光照在枕边,照在包着头巾的额头上,照在她眉毛下的一双眼睛上。她睡不着,前思后想了不知多少遍了。

“别说话,别说话,他这样说着一直攥着我的手,贴到他的胸口上。当时的情况多好呀!……什么时候情况开始不好的呢?那就是当他使劲拽开门,走进穿堂的时候……不,还要早一点儿,是当阿尼金娜走过去的时候。对,正是在阿尼金娜走过去的时候!一切马上就发生了变化。这是为什么?我们就那样站着,他就那样握住我的手,他要吻我。可她一走过去,一切便变得可耻,变得不清白了……我怎么对他那样粗鲁呢?现在,他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来了……

“随它去吧!反正他不会回来了!这又会怎么样呢!只是一次偶然相遇吗?……我不该这样粗鲁,如果我把心里话全都告诉他,他会理解我的……不,他什么也不会理解的。

“你想终生都爱他吗?当然啦!终生都爱。可过后也许你不爱他了,像有些人那样变心了,难道你能预测一生吗?既然不能,那么你就没什么可猜的了!……如果是真正的爱情,无论如何也不该变心,不该受到玷污。应该清白地度过一生……

“什么叫清白地度过一生?谁也不能触犯,每步都走得循规蹈矩……也就是说,没有爱情,没有灵魂。要爱情,又怎能那样循规蹈矩呢?就拿今天的事来说吧,我不愿他吻我的,但当他开始吻我的时候,我又不愿推开他,我实在没有力量这样做……

“他为什么说:现在事情是无可挽回了,我反正已经进了你的屋子,阿尼金娜也已经看到了……当时我怎么回答他的呢?我说:难道我是为别人保护自己吗……那到底是为谁保护自己呢?当然,是为了别人……妈妈常说:‘难道没有别的人你还能生活吗?’。我可怜的……”

断续的哭声涌上喉间,她那少女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抽动。后来,她叹了一口长气。

“真软弱,当时不是很好吗?是很好啊。生活中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后来就一切都变糟了。为什么呢?是啊,就因为阿尼金娜过来了!”

舒拉对这一夜所发生的情形是这样考虑的,那么尤拉又是怎样考虑的呢?

他觉得自己一夜也没合眼。但是,但他却睁开眼睛,因为光线从火炉旁的一个地方射到他脸上,阿尼金娜的房间传来单调的嘟囔声。这不是作梦,而是现实。

阿尼金娜说话声虽然不高,但却是一字一顿,好像是在口授什么。

尤拉在床上坐起来。窗外的天空刚刚出现微明。

“……不受制裁,”阿尼金娜说,“对,‘裁剪’的‘裁’。这已不止一年了,关于这一点,民警局第四分局也有所了解。民警局,是‘局部’的‘局’。但是,对此无人干涉并非偶然,逗号,看来,是民警局有意保护这个秘密的打胎处。”

尤拉站了起来。阿尼金娜说话的声音始终是那样低沉,一字一顿,好像用锤子敲头盖骨的声音。

尤拉前额冒出汗来了。他站在那里,摇晃着身子,怛是,还不知该采取什么措施。而阿尼金娜还在继续口授:

“打胎的地方,‘胎字’是‘月’字旁,加上个‘台’字。”

“这是什么意思?”传来儿童的嗓音。

“你就写吧!你写吧!……现在,女公民奥卡约莫娃已经发展到和莫斯科来的人乱搞的地步,逗号,因此,这事不能再拖……”

“这搞的是什么把戏?”尤拉还在踮起脚晃悠着身子,站在自己小房间中自言自语。

忽然,他顾不得要小心谨慎,把地板踩得很响,绕过炉子,走进厨房,从开着的门看到阿尼金娜的房间,她的养子包利亚坐在桌前,在一盏吊着的灯下,由阿尼金娜进行口授,往自己那蓝格的学生练习本上写着字。

“这里干着什么事呢?”尤拉站在房门口问道。

阿尼金娜应声转过身来,又开心又无礼地看着尤拉,轻轻地摇晃着脑袋说道:

“不管在我的房间干着什么事,我也不曾请您进来。可敬的同志,这事与您毫不相干。”

“据我所知,”尤拉顶住女房东阴沉的目光说道,“据我所闻,这事恰恰与我有关。”

“那又怎么样?”阿尼金娜仍然是那样又开心又无礼地说,“即使是,您出面干预,现在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为什么这样做?”

尤拉反背着手,握紧拳头,极力抑制着涌上心头的一股怒气。

“因为您的良心不干净!”

阿尼金娜说罢转过身去,抚摸着在这过程中一直坐在那里的包利亚的头,他一只手支着头,委靡不振地眨着眼。显然困极了。

“回你的床去睡吧,包利亚,”阿尼金娜放好练习本说道,“以后再把它写完。”

“我要问您!”尤拉咬着牙哑声说道,“难道您认为,一切过后,这种诬蔑别人的行为就不受到惩罚吗?”

“在什么‘过后’之后?”阿尼金娜边收拾桌上的墨水瓶和钢笔,边反问道。“可你为什么说这是诬蔑呢?”她盯着尤拉,这种眼神使他的口气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变软了,一腔怒火变成了令人难堪的惊惶失措。

“如果昨天有人对我说,人们居然能干出这样卑鄙的勾当,”他朝坐在床上困倦地脱着套头衬衣的男孩那边扬了扬头,“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可能也不会相信的,”阿尼金娜接着话茬儿说道,“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实终归是事实。可敬的同志,您没有资格来教训我。”

“是吗?”尤拉说着转过身去,“至少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不错,”阿尼金娜对尤拉的话表示同意,“现在全都清楚了。”

尤拉从她的房间走出来,回到自己留宿的房间,从床上拿起他用来当旅行包用的大公文包,把睡衣和拖鞋塞进去。但是,他忽然停下手来,坐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又从公文包里拿出记事本,从衣袋取出钢笔开始写信。他写道:

“舒拉,我要走了。我在这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阿尼金娜的事全部清楚了。她是个普通的畜生,虽然我以前也是这样猜测的。不过,她这头畜生很不一般。问题还不在这里。

“舒拉,我亲爱的……”

他想了一想,又把“我亲爱的”几个字划掉了。

“……你是个很好的人,你就怀着这个信念生活下去吧。请原谅我,不要把我想得比我实际的为人还要坏。”

接着他签上了名字:“尤·阿”。

他把信装入信封,封了口,又写上“阿·奥卡约莫娃收”,然后,从钱夹子取出二十卢布,放在厨房的桌上,拿起公文包,从衣架取下雨衣。走过穿堂,从脸盆中取回肥皂盒、牙刷等,边走边放进公文包,跑下台阶,走到院子里。

尤拉没回头看阿尼金娜的房子,径直向厢房走去,把信塞进门缝,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感到有一股无情的诱惑力吸引着他去敲窗子,好再看一眼舒拉那可爱的面容。但是,他战胜了那股诱惑力,走出院子,来到空无一人的胡同。

列乌托夫到火车站送尤拉。他们俩人在月台上来回踱着,显然是交谈关于阿尼金娜来信一案的全部情况,现在他们只是断断续续简短地说几句,但是从这几句话中就可以猜出他们在此以前的谈话内容。

“反正,”萨沙说着,抑郁和疲倦地注视着前面车站上的人群,“不管怎样说,一开始就是自然纯洁的健全理智仍然是判断的标准。”

“公民们,请上车吧!”列车员说,“再过两分钟就要开车了。”

尤拉拥抱了列乌托夫,在走进车厢的时候,又好像随口而出地说了一句:

“你见到舒拉,代我问她好。”

“怎么,你没和她告别吗。”列乌托夫用突然充满兴趣的眼光看着他。

“是啊,没有,”尤拉说,“回去我一定给你写信。”

“一定要写信来。”开心起来的列乌托夫跟着车厢边走边说,

“如果你也写个短篇的特写来,那可就更好了。可以给报纸版面增加光彩的。”

这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瓦莉亚赶到了。她由于跑得太快太急,把那梳成非常漂亮的“锅型”发式弄散了,可是,这样一来她就更加可爱了。她追赶着火车把一个用蓝缎带捆着的纸包递给了尤拉。

“这是给您在路上吃的!”瓦莉亚说着,“别忘了我们!”

“不会忘的。”尤拉说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们!”他紧紧地握住瓦莉亚那圆润的手。

在宽敞的编辑部的窗外,传来莫斯科的喧嚣。电车、汽车以及小轿车围绕着广场行驶。从七楼窗子望去很像是勾画出的车流和人流的草图。尤拉站在窗前等着主编打完电话。主编终于放下了话筒。

“这么说,”主编面对尤拉说起来了,“你认为应该把阿尼金挪归入诽谤狂这一类人之内,而且建议结束这件事?”他说着从抽屉里又拿出两封笔迹很熟悉的信来,漫不经心地说,“显然,她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有一封信还揭发了你,你现在看看吧!”

尤拉看着斜格纸说:

“我知道这封信。这是当着我的面写的,我在汇报中也写了这回事。”

“是吗?”主编惊奇地说,“这确实是一桩罕见的事情。正如常言所说,送葬仪式再隆重,死者也得进棺材。那好吧,就当我们已经结束了这件事。”他直视着尤拉,慢条斯理地说,“我相信你。但是,这个阿尼金娜还是存在着呀!你对她理所当然的厌恶丝毫也不能把她这个实实在在存在着的现象抹掉。她还在写,还要写,还要破坏人们的生活,一直到社会有力量和愿意当众公开地、彻底地把她揭露为止……”

主编站起来,在室内踱来踱去。

“看来,我们还没学会从两方面来观察每一个这样的现象。如果一个现象的预兆得到证实,那么社会主义这部机器在某种程度上就比较谐调地运转彻底。然而,如果这个预兆得不到证实,反而被诽谤所歪曲,那么,一切就仿佛瘫痪了。结果是,诽谤所担的风险比其他任何一种违反社会道德的行为都要小得多。这简直太荒唐了,老弟!不过,说到阿尼金娜这件事,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我要是你,有你那么多专业经验,是不会把这种事就这样放下来的!”

主编说完,看了尤拉一眼,等着他回答。但是,尤拉保持沉默。

“我理解你现在的情况,”主编替他回答了,“当然,你本应回去把这个事处理完毕的,可出国怎么办呢?那件工作也很紧急!”

“让它急它的吧!”尤拉说,“我再去乌拉尔,我一切全明白啦。”

“我是一直在等着咱俩有一个先把这句话说出来,虽然你说得晚了点儿,但我总算等到了。”

主编坐到桌旁的椅子上。

“好了,”他说,“你还是出国吧!我们再另派人去乌拉尔。”

“我要,唔,我想,”尤拉说,一边在苦苦地挑词儿,“如果可能的话,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不要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办,等我一回国,我想……”

“总之‘我要’,‘我想’……”主编打断了他的话,“你应该学会明确表达你的思想,学会控制自己的激情,阿里亚比耶夫,我的朋友!这是第一点。现在谈谈第二件事,你出国到大洋彼岸的国家去,我们国家的生活也不会因此而中止,我们的报纸还是每天按时出版。读者来信也要不断地寄到有关部门。什么愿我也不对你许。我们将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处理。如果需要的话,我要另派人去乌拉尔!如果不需要,那就等你回来……那好吧,我就用这番话欢送你到国际部去工作。”

他说完,便签署了放在办公桌上的调令,然后交给了尤拉。

“把这送到干部科去,去新工作岗位干吧!再见,我的同志!”

接见到此结束。

尤拉走出主编办公室,乘着接待室没有人的机会,自言自语道:

“调令是拿到手了,可是幸福却没到手!……”

下集

以后的情况就如同美国的新闻纪录片一样,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飞快地发展着。

清晨,一辆辆汽车沿着莫斯科的街道奔驰。。接着,尤拉便到了机场,在飞机起飞前的忙乱气氛中与人们认识。这些人的姓名他在许多年前就已听说过,但是直到今天才算和他们握手相识了。生活的圈子简直可以说每分钟都在扩大。一个著名的观察员,手中提着沉甸甸的公文包,向尤拉伸出手,笑了一笑说:

“欢迎新同行……”说罢便转过身,继续与另一家大报的国际部主任攀谈。他们谈的是上次意大利之行。这位观察员说:

“最主要的那场热闹您到底没有看见。那是您离开意大利的第二天。他们全体都扯着嗓门大吵大嚷,真能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左翼社会党人三次装腔作势地退出会场,后来却又若无其事地上那家脑满肠肥、行动迟钝之徒时常光顾的咖啡馆,在那里差点儿没有和右派互相搂着喝咖啡……啊,好像是叫我们上飞机了!”

果然,广播里播出通知了:

“第……次航班……等等……”

乘“伊尔一18”的四个发动机还没发动起来时,大家还挤在舷梯上,向送行的人们挥动着帽子和公文包。有个送行的人喊了一句:

“向我们最好的朋友问好!”

“向谁?”站在舷梯上的人大声问道。

“向巴里·戈尔顿特呗!”

于是全体都大笑起来。

在飞机起飞时,尤拉发现所有新闻记者都眼睛不离报纸和杂志,对升上天空无动于衷,好像这是不屑一顾的事情。但尤拉是头一回坐国际航线的班机,所以觉得特别激动。

过了半个小时,机舱内已是一派报社编辑部休息时的气氛了。记者们离开自己的座位,到别人的座位去串,所以立即便形成了好几个受到众人注意的中心。其中的一个中心人物是淡棕红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特别爱讲话,还是个万事通。另一个中心人物则是个女人,因为她曾经写过很多国外通讯,所以尤拉早就知道她的名字。机舱内的乘客之所以都喜欢她,可能是由于她举止大方,谈吐自然;也可能是由于她是这群记者中唯一的女性。

说来也巧,尤拉的座位紧挨着她,因此也就处于这一圈交谈者的中心了。

这个女人与众人不同,并不讲自己的国外之行,也不讲那些重要的国际会晤,却大谈一个叫做里雅莉卡的人,说不定这个里雅莉卡是她的女儿。尤拉觉得女记者所讲的事情再寻常不过了,可是她本人却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么重要,这么可笑。

“是的,是的,”她说。“里雅莉卡评价什么都很简短:对不喜欢的,她就说‘真讨厌,’对喜欢的,她就说‘真棒’。”

“这是又一个埃洛奇卡·史楚金娜。”一个头发花白、带着倦容和嘲讽神情的男人说。他在座椅的扶手上坐下来抽烟,两眼被烟熏得眯缝起来。“一个埃洛奇卡·史楚金娜!”他又说了一遍。

“咳,不,不完全是。”女记者说。“这里有某种更加复杂的东西,表现出喜欢哲学概括。他们现在动不动就争论,发表非常极端的见解,这可不成啊!有时我试图出面调解一下,可是毫无结果。他们一争论起来就互不相让,叫你根本没法把他们的话打断。”

“他们到底是争论什么问题呢?”

“他们要搞清楚究竟什么更加重要:是个性,还是社会。”

“鸡毛蒜皮的问题!”头发花白的男人冷笑了一声,吐出一大口烟。“他们认为哪一样最重要呢?当然是个性喽。”

“不,根本没有这么简单。”女记者说。“等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吵得差点没动起手来。”

“噢,是这样!这很好嘛。”头发花白的男人用出人意外的认真口吻说道。“事实上,如今人们争论问题总是文质彬彬,动手打架却是为了别的事情。我没说错吧?”他突然向尤拉问。

女记者也头一次向尤拉转过身来,满怀好奇和好感望着他。周围的人也都看着尤拉。尤拉觉得自己在这一伙人当中占一席地位的关键时刻马上就要到来,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站起来,踮着脚尖摇晃身子,以保持内心的平衡。但是他至今还系着安全带,所以无法站起身来。

那个头发花白,姓科列斯尼科夫的男人猜到尤拉想站起来,便对他说:“可以解开安全带了。不仅可以解开安全带,还可以吸烟。”说罢便给尤拉递过烟去,等尤拉拿起一支,他又把打火机打着给尤拉点烟。

尤拉谢过他,吸了一口烟才开口说:

“据我看,人们由于性格和信仰不同,所以也有不同的争论方式。”

“这么说,在信仰方面还是有分歧的了?可是人家还指责我们搞一党专政和极权主义哩!”

尤拉听到这句话里隐藏着讥笑,发窘地解释道:

“我指的是程度上的细微差异……”

“我明白,你指的当然是程度上的细微差异。”科列斯尼科夫这样说完之后,好像一下子对尤拉失去了兴趣,立即又向众人说:“说到程度上的细微差别,这可太巧了。不久之前,我有个战友来看我,他是个好小伙子,还保持着混沌未凿的天真。我请他上‘阿拉格维’饭店吃格鲁吉亚菜,他把几种菜都尝遍了,可就是对高加索饭菜不怎么感兴趣。他对我说:‘咳,老兄,你的口味真特别!老实对你讲吧,我还是喜欢吃小泥肠。’停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不过有时我也想吃大灌肠。’”

大家都笑了。女记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科列斯尼科夫,后来又问道:

“这个人是谁?”

科列斯尼科夫没料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笑着回答说:“他是谁和你有什么相干!我不是说了吗,他是个好小伙子。”

女记者本来想说句什么话,但是没有说出来,又转过脸去看尤拉。科列斯尼科夫站了起来,伸个懒腰,不慌不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接着,其余的人也各自回座位去了。

“我们到现在还没有互相自我介绍哩。”女记者一面向尤拉伸出手,一面这样说。“我叫帕宁娜·奥尔佳·谢尔盖耶夫娜。”

尤拉紧握着她的手,也作了自我介绍。

“是头一次去美国吗?”帕宁娜用她特有的友善口吻问道。

“不仅是头一次去美国,而且是头一回出国。”尤拉答道。

“早就在报馆工作吗?”

“第五个年头了。”

“嗬!一开始就进了国际部吗?”

“不,开始不在。”尤拉回答道。“我在国际关系学院毕业后,原来指望能进国际部的,但是先进了信访部,在那里泡了四年,刚刚才调到国际部来。”

“在信访部工作也很有意思。”帕宁娜说。“对一个记者来说,在信访部工作是很好的锻炼。现在对你来讲,最主要的是要把什么都记录下来。”她边说边用慈母般的目光端详尤拉,打量着他那件讲究的西服上衣,还有他膝盖上那个崭新的黄色公文包。

“当然了,连最不重要的小事都是要记录下来的。”尤拉说。

“可是又怎能分得出哪些事情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呢?干记者工作这一行,什么问题都是重要的。”帕宁娜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在微不足道的小事里也能发掘出很深刻的东西哩……”她忽然因为失口说出了自己最隐蔽的想法而尴尬地笑了起来,马上又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埋头干起自己的事来。

她慢条斯理地从手提包取出一个记事本,点着一支烟,开始写些什么东西。她写的字迹很小,非常潦草。

尤拉懂礼貌地把头转开,往飞机的舷窗外面望去,但是除了茫茫的云海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天快黑的时候,飞机已经接近纽约。霞光虽然还未消失,但是下面,在那些呈扇形汇合到大都市的公路上,汽车已经亮起车灯,路旁旅馆的招牌也都已经大放光芒。市内万家灯火把远方的天空映得通明。

尤拉把脸贴在舷窗上。

帕宁娜舒舒服服地坐在座位上,睡熟了。

飞机作了一个转弯,帕宁娜睁开眼睛看了看手表。有个空中小姐帮她系好安全带,还对她说了几句关怀体贴的话。

机身又一个转弯,闪烁着万点灯火的大地斜侧着出现在眼前。飞机又恢复水平飞行,大地随即又变得平坦了。

乘客都有点紧张,大家默不作声。

飞机着陆了。

着陆之后,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了很久,在机场停着的很多飞机当中穿过,滑向机场大楼。引擎时而隆隆轰鸣,时而闷声不响,最后彻底住声,再不响动了。

“到了!”帕宁娜说。

后来,乘客踩着打了蜡的光滑地板,走过国际机场大楼几条长长的通道,经过呈验护照和海关检查之后,走到一个大厅。大厅的天花板有个用金属和玻璃做的怪物在缓缓转动,谁也说不清这个东西的用途:这也许是风扇兼吊灯,或只不过是标志出航空性质的一个凭空想象的装置。

“美国啊,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尤拉心里想道。

他事前为自己订了一条规矩:干什么事都不抢先,只跟在别人后面。他一直恪守着这条规矩。

他由于对帕宁娜更有好感,所以尽量靠近帕宁娜。帕宁娜则以慈母般的诚意接受了他的信任,不时对他喊道:

“尤拉,不落在后面!用不着自己提箱子,有人会送到汽车上的。可以把护照收起来了,不会再检查啦。”

为了不使尤拉觉得有失面子,帕宁娜的这些嘱咐好像信口而出,声音不高,口气也不伤人自尊。

当大家各上各的汽车时,尤拉又是和帕宁娜坐在一起。科列斯尼科夫也上了这辆车。

科列斯尼科夫对尤拉说:“你坐到前面去吧。你现在对什么都感兴趣。我们可看过不止一两次了。”

和尤拉换了座位之后,科列斯尼科夫把身子往后一靠,坐得更舒服一些,接着便说:

“奥莉娅,你包涵点儿,我要打个盹。别看我没有在飞机上睡觉的本事,可是上了汽车的头一个反应就是打瞌睡。”说罢便闭上眼睛。

汽车开动了。

纽约市向着尤拉迎面扑来了。

尤拉在第四十二街一家叫“阿坦内”的旅馆下榻。这是纽约最普通的旅馆,这类旅馆在曼哈顿有很多。“阿坦内”旅馆的唯一优点就是离联合国总部很近。

头一天,尤拉在会议前一个小时便走出旅馆,目的是沿途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就是徒步走走,看看纽约人是如何生活的。

一开始他觉得,如今在白昼的光亮下,和昨晚五花八门的灯光招牌通明时相比,纽约显得寻常多了。纽约也和世界各国的城市一样、主妇们在商店前留连张望,职员们提着公文包大步走向办公室,汽车的洪流缓缓地通过马路。所有景象都和他曾经在新闻纪录片中看到的一样,不同之处只在于当时他是冷眼旁观,如今却是身临其境,就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行走。

当他走到四十二街与百老汇相交的十字路口时(这是外地人和爱看热闹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观看热闹的市中心的“小地盘”),他惊奇不已地看到这里的白天也和黑夜一样亮着灯。旋转的灯光在半空闪烁:灯光组成的字母一个接着一个往上窜,排成词句,接着往高处窜,再落下来,从头起一层楼一层楼地再往上爬。

尤拉在十字路口站了一会儿,看着群灯狂舞,在这狂舞之中自有一种过分的、没有人性的、却有引人入胜的东西。

“咳,他们真是够可以的!”他不知是责怪美国人还是夸赞美国人地说。

有一对样子古怪的男女迎面走来。那个女的从头到脚都绷在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里,身旁的男人精痩,披着一头长发,满脸胡子,毛发多得异乎寻常。即使在清晨的百老汇,他们那副模样也显得叫人莫名其妙,惊世骇俗。过往的行人都用好奇和厌恶的眼光打量他们。

“他们大概是从什么地方回来。”尤拉心里想。

女青年的那张面孔很像蒙古人祭神戴的假面具——两只眼睛不知是刀划的还是画成的,真伸到鬓角,双唇雪白,还轻轻地勾勒出一道黑边,嘴上叼着一支熄了的烟卷。男青年的外貌之所以不协调,就是因为他身材矮小,体格瘦弱,可是头发浓密得异乎寻常,还不知他怎么竟有办法让胡子从眼睛一直长到脖子的。

尤拉目送着这对男女,直至他们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为止。后来,他选中一家亮着灯光招牌以招徕顾客的小饭馆,推门进去吃早点。

这是一家卖意大利馅饼的意大利小饭馆。在柜台前挤着的几个人肯定是外地人,因为纽约人谁又会在百老汇吃早点呢?

店堂低矮,被烟熏得很黑,四个角落各摆着一个机械游戏箱。两个睡意尚未全消的男人围在一张摆着机械游戏的桌子旁边,拽动机械的摇把,发出阵阵尖细的金属响声。有个男人站在自动付款的西洋镜前面,通过目镜往机器里窥视那花了一个十分硬币便可以看到的东西。尤拉也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所以买了一块馅饼之后,也走到一架闲着的自动付款西洋镜面前,往缝里投了一个十分的硬币。

他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个海滨浴场,有几个美丽女郎在脱衣服,脱到一定程度就不再脱下去。接着出现字幕:“再投十分!”

尤拉不好意思地偷偷往四下瞟了一眼,又掏出一枚硬币投进缝里。机器哐当一声吞下硬币,又发出一阵金属的响声,接着,那几个美女便开始飞快地穿上衣服,但是没有等完全穿好又住手了。

“胡闹透顶!”尤拉自言自语,同时也因为干了这桩蠢事而万分鄙视自己。

他把买的那块馅饼胡乱吃完,也不看周围的人,走出了饭馆。

看自动西洋镜内的美女虽说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却给他留下极不愉快的印象。他一面嘟囔,一面加快脚步,顺着四十二街走向东河。过了一会儿,世界驰名的联合国大厦所在的那个广场就展现在他面前了。

尤拉已经知道大会秘书处就设在那座四十层高的大楼里。另一座是大会会场,形状宛如一顶无沿的制帽,周围飘扬着各会员国的国旗。警察们在广场上巡来巡去,汽车鱼贯开到楼前。外交官们,其中有穿着亚、非民族服装的人,穿过宽阔的人行道进入大楼,一面向警官们的致意还礼。

尤拉进了记者专用的大门。

他向警官出示了记者证和大会开幕当日的特别通行证。走过这道警戒线,他来到一个大前厅。前厅宛似一部调节得很好的机器,均匀地响着无数人声。

尤拉在拥挤的记者堆里看到了一些本国的记者。他本想走到科列斯尼科夫跟前,但是这位仁兄正在和两位非常神气的先生阔谈,只匆忙地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尤拉走开了,但是立即在这一片嗡嗡声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原来这是帕宁娜在喊他。帕宁娜靠在窗前,说得准确一点,她是站在一堵玻璃墙壁前面。透过这堵玻璃墙壁,东河的景色一览无遗:河上的座座桥梁、汽船、快艇和驳轮尽收眼底。帕宁娜身旁也聚着几名记者。当尤拉一走上前来,帕宁娜便把他依次介绍给这几位记者。他们自报了姓名,但是像往常这类情况下一样,尤拉照例听不清他们姓什名谁,更无法把他们的姓名记住。

有个青年人马上引起尤拉的注意。这个年轻人的举动异常敏捷,眼珠滴溜溜地转,露出开心的、试探性的神情。他同尤拉握手的一刹那功夫便把尤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突然无缘无故地对尤拉使了个眼色,还像老友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看着尤拉对此惊异地扬起两道眉毛,帕宁娜哈哈大笑起来,用俄语对他说:

“尤拉,他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你可要习惯这套做法。这不过是对你表示亲热而已。”

这个年轻的美国人立即用很不错的俄语开口说:“如果你们想谈什么秘密,可别讲俄语!在这个地方要保密最好是用汉语。”说罢,自己也被这句玩笑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帕宁娜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马上回了一句:

“这么说,我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了:除了汉语以外,所有会员国的语言你都会说?”

“也不是所有会员国的语言,”这个美国人说。“不过和大多数与会者我都凑合能谈谈。”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尤拉不以为然地斜了他一眼,心里想:“真是个牛皮大王!”

但是美国人却若无其事,仍然继续饶舌,而且是面朝着尤拉讲起来:

“我还得提高自己的俄语。如果我的口音不令你觉得讨厌,那么往后我尽量和你讲俄语。你不反对吧?”

“我不反对,为什么要反对呢?”尤拉颇为冷淡地说。“你请便吧。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讲俄语。”

美国人仍然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好感打量着尤拉,他说:

“我没听清你姓什么。我可以担保,你也没听清我的姓。”

尤拉答道:“我姓阿利亚比耶夫,名字是尤里。尤里·阿利亚比耶夫。”

“噢,我知道有个音乐家也姓阿利亚比耶夫,所以你这个姓好记。我姓巴顿,名字是西德尼。不过,好在目前大家都简称我为西德。你也叫我西德好了。”说到这里,他把话打住了,捻着尤拉衣服上的一个扣子,然后又问道:“你多少岁了?不,不!你别说,让我自己来猜……二十……七,二十七岁!”

“今年就要满二十七周岁了。”尤拉答道。

“是呀,我早就肯定你与我同年。我刚满了二十七岁。二十七岁是大有作为的时期!我有些朋友在这个年纪已经当上头头了——嗬,了不起了!我暂时还是个小萝卜头。不过这也没什么,咱们俩的前程还很远大!”

他又对尤拉使了个眼色,捏了一下尤拉的肩膀,踏着跳舞一样的步子顺着玻璃窗走向另一群人。这群人的中心是《费加罗报》的观察员——一个胸脯凹陷、留着两撇下垂胡子的驼背男人。

尤拉问帕宁娜:“你认识这个小伙子很久了吗?”

“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在善于和人结识这一点上,我们是要向美国人学习的。我们苏联记者是世界上最腼腆的记者,因此工作效率比别人大为逊色。”

“鬼才晓得。”尤拉有点拿不准地说道。他不想和帕宁娜争论,所以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编辑部有过一个小伙子,是个头号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正因为如此,没干了两个月,总编便把他辞退,叫他卷铺盖滚蛋了……如今我明白了:他是初生牛犊,过于活泼好动……”

帕宁娜轻声地笑了。

“我懂,我懂。”她说。“谦虚万岁!我指的是不要走极端。比方说,你在过去十四小时内都干了些什么?”

“睡了一觉,在四十二街走了一趟,顺便也到百老汇看了看,在一家小饭馆吃了早餐。”尤拉回答说,但是瞒过了看西洋镜里的美女这一节。然而,一想起这件事,他又开始踮起脚尖晃着身子,还腼腆地转动着脑袋。

“就是这些?”帕宁娜开心地端详着他,一面这样问道。

“就是这些。”尤拉答道。

“你得承认自己干的事太少了!我可以向你担保,我们的朋友西德尼今天早上捞到的材料比你多得多。你看见他正在那里写东西吗?他大概是在写你和我哩。可是我们对他的情况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既没有写他,也没有写别人。”

“是啊,是啊。”尤拉一面不好意思地转着脑袋,一面这样说道。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帕宁娜问道。“你自己订出个计划没有?”

这个问题提得很意外,把尤拉弄得措手不及。

“我就像大伙那样干呗。”他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这里的记者各有各的做法。”帕宁娜说。“这一点你马上就会看到的。你是否以为,所有驻联合国大会的记者全部时间都呆在会场听会议情况呢?真有你的!事实上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全部印好的材料你都可以在那边领到。”她指着大会新闻处对尤拉说。“你从那里可以了解到任何情况。该说句公道话,新闻处的工作搞得不错。你也见到秘书处了吧?共有四十层,这部机器运行得非常出色!还有新闻俱乐部,几乎昼夜都开门,那是最拥挤、最热闹的地方。我一定领你到那里去,把我所认识的人都介绍给你……你还要学会区别哪些记者招待会必须出席,哪些不一定要参加。我要把这些事情都给你讲清楚。此外,市里还有些东西也是应该看看的。”她仍然用那种快活的眼神看着尤拉。

铃响了,大家鱼贯入场。

“英语的缺点就是不分‘您’、‘你’这两种称呼形式。”巴顿对尤拉说。“可能英国人讲俄语时,认为只用‘您’就够了,至于对美国人来讲,这可真叫他活受罪。我们完全……”巴顿说到这里,便考虑俄语词儿该怎样说。“我们完全受不了……”

“你是想要说:‘对你们不方便’”尤拉纠正道。

“对了,我是想要说:这种一本正经的官腔对我们不方便。因此,在我想称‘你’的时候,我情愿改讲俄语。”说完,他和尤拉碰了一下杯。

他们坐在新闻俱乐部里,那个地方尽管天花板很高,而且窗户敞开,但仍然是烟雾腾腾。

“等什么时候,我一定要把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的描写拿来给你看。”巴顿又说。“你也把你写的拿给我看。一定给我看!头一回描写的草稿是非常有意思的。”

“我能给你看什么呢?我根本没有描写过你啊。”

“为什么?”巴顿感到由衷的惊讶了。他甚至难过到忘了俄语词儿。“你认为我不能被写吗?”

听到他讲的这句如此别扭的俄语,尤拉不禁大笑起来。

“是呀,我明白我说得很蹩脚!”巴顿既急躁又生气地说。“你觉得我是一个如此没有意思的人吗?”

“不是这样的。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但是不管怎么说,当时你还没有成为我记者工作所要注意的目标。”尤拉说道。

“为什么?”巴顿更加惊讶地嚷道。“对一个记者来说,什么都是有意思的!莫非你只对外交官感兴趣?难道你从外交官身上能够了解到一个国家的情况吗?你能了解到的,大不了就是政治。可是,就是不去看这些外交官,你也一样会了解到政治的。咱们来打赌好吗?我马上就能把他们明天的发言全都给你写出来,你打不打赌?”生性感情外露、容易冲动的巴顿立即从公文包拿出他那个厚厚的笔记本,又从衣兜掏出钢笔来。

“我这就来写!”他说。

“别写了,不必写了,我相信你能写得出来。”尤拉对他说。“何况明天发言的译文都已经放在新闻处了。”

“不!”巴顿说。“你以为我会看这些译文?看那些你们用公文包装着带来带去的东西?有谁会看它们!我不看这些译文就知道它们的内容!我只要根据桌上的小旗子,就知道这个代表会说什么话。难道他还能说别的话吗?归根到底,总得设身处地替他考虑。”他信任地对尤拉说罢,又纵声大笑起来。“告诉你吧,政治纯粹是无稽之谈!当我看着这些先生们的时候……”巴顿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摆了一下手。

“可是政治终究是由人来决定的。”尤拉犹豫地说道。

“是的,当然是由人来决定的。”巴顿嚷着说。“但那是在国家里,而不是在这个地方!而且还远非在个个国家都是如此——咱们两人也都明白这一点……”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这一点意思也没有。记者们可有意思得多了。不过你们极不坦率!”

“那么,你坦率吗?”尤拉凝神盯着他问道。

“不,我并不总是坦率的。”巴顿意味非常深长地回答道。“不过,我起码嘴上没有把门的!”

“这完全不是一码事。”尤拉用不无教训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这完全不是一码事。”巴顿承认道。“不过如果要我坦率地讲的话,那么我就告诉你:在这里令我感兴趣的人物只有你们这些苏联记者。其中最令我感兴趣的又是那个叫帕宁娜的女人,还有一个就是你。是的!真是这样的!”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两个呢?”

“因为在所有这些记者当中,你们代表的是一个最重要的国家。又因为在这些记者当中,你们两个人最……”他在挑字眼儿了。“是最不职业化的!”

“你是想说,我们俩是不高明的记者吗?”尤拉问道。

“可能是这样!对这一点,我目前还不清楚。我刚才不是说你们两人不高明,而是说你们不够职业化。”

“为什么正好是我和帕宁娜两个人这样呢?”

“因为你刚开始干这一行。她呢,又是个女人。所以你们是最不职业化的。”巴顿以令人羨慕的坦率口吻这样说。

“她在出版界已经干了三十年啦!”

“是的。但是她是个女人!”巴顿这样说,简直令人无言反驳。“因此就可以和你们无拘无束地谈话,就像和普通人谈话一样……我这就给你看点东西。”巴顿一面说,一面把记事本推到尤拉面前,翻开了几页。“你看,这就是我的采访和全部记录。我把每一页都分成两半,左半边一栏写的是要发表的东西,右半边一栏是我今后会用的着的材料。左边一栏是给人留面子的好话,右边一栏则是剖析。这是我的战利品!”他说着便轻轻地拍着这个本子,好像这不是一个记事本,而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夹子。“我的权力就来源于此!”

他又把记事本推开了。

“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决定当记者呢?”

“我的话是写在你左边一栏,还是右边一栏呢?”尤拉问道。

“当然是用在右边一栏!”

“那是因为,”尤拉想要找出最准确的说法。“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一条能够最充分地揭示生活的途径。”

“回答得还可以!”巴顿说。“只不过躲躲闪闪。”

“我在开始时是这样认为的。”尤拉说。

“那么现在呢?”巴顿追问下去。

“现在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去干别的行当,虽然你说我是最不职业化的记者。问题在于你和我对职业的理解根本不同。”

“对了,对了!”巴顿从桌子的对面向尤拉探过身来,紧盯着尤拉的眼睛。“我就是要知道,我们不同的地方是什么。”

“我要用一句格言来回答你这个问题。这句格言既是一句笑话,也是一句真理。我们的主编经常反复说着这句话。他说:一个记者的主要职业就是他的良心。”

“这真是奇谈怪论!”巴顿说。

“为什么是奇谈怪论?一点也不怪。”尤拉非常严肃地说。“对我们来讲,列宁永远是头一名记者,这有什么可怪的呢?”

“是的,是的,我知道!”巴顿说。“我知道这一点。但是记者职业的实质并不在这里。”

“那又在哪儿呢?”

“记者职业的实质就在于权力!”巴顿肯定地说,然后又靠到沙发背上。“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吗?你当然是想过的!每一个记者都明白这一点的。”

“权力……”尤拉好像在掂量这个字眼儿的份量似的。“对于这个概念,我们所持的看法又各有不同。我们认为报刊是巨大的力量……”

“我们也是这样认为。”巴顿点了点头。“还有呢?你说下去,究竟不同在什么地方?”

尤拉继续说道:“就因为我们注意到这个力量寓于真理,我们对它便采取极端慎重的态度。你们就做不到这一点。”

“噢,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说的!”巴顿跳起来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了!”

“既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那我干吗不这样说呢?”尤拉冷笑了一下。

“是啊,你是可以这样去想,可是世界也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改变。”巴顿激动得搓着两手,把话茬儿接了过来。“你们说自己是‘自由世界’,我们也说自己是‘自由世界’。那么,真理究竟在什么地方?”

“真理就是历史,就在于你认为我们苏联是最主要的大国——这可是你自己说过的话。而且,我们国家已经存在差不多四十六年了。”尤拉说道。

巴顿好一会儿没有做声,后来苦笑了一下——他的目光暗淡下来了。

“你们受的教育很棒。”他说。“我大概就没有本领回答这个愚蠢透顶的问题。我大概只会开个玩笑,打个哈哈,发点谬论搪塞过去。我这个人看来是欠缺拿出严肃答案的本事,甚至连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的本事也没有。”

他给尤拉和自己都斟了酒,又往两个酒杯各放了一块冰。他们两人碰杯了。

“认识了你,我感到很高兴。你会看到,我定能以此做一笔不错的生意。你会看到的!”

“我们希望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我们相识的唯一原因。”尤拉呷着酒说。

有一天晚上,尤拉在旅馆的房间写日记,一天的汇报已经写完,并且装入信封。尤拉学西德尼的样子,用一条竖线把日记本分成两半,只不过专为写正式材料的左半边目前还是空白,但是右边却用粗大潦草的字体写着他对这个美国朋友的看法。尤拉已经写了很多,但是我们只看到那句总结的内容,句尾是一个问号和一个叹号。话是这样写的:

“因此,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有奇异混合性格的人物,既有毛孩子似的厚脸皮,又有一副热心肠。”接着在括号里又写道:“(这种热心有待再加考察。)但对他来说,生意至上。”

再往下是:

“不过他太胸无成府,这一点不知是令人怜悯还是同情。”

看到左半边还空着,尤拉便慢慢地在上面写道:

“快活的小伙子,罕见的无赖。”

电话铃响了,原来是巴顿打来的。

“你在干什么?写东西吗?”巴顿问。

“是的。你上来吧。”尤拉说。

“方便吗?”巴顿问。

“当然了,怎么不方便?”

巴顿笑了,接着便说:“我这就上去。”

当西德尼走进尤拉的房间时,尤拉已经从箱子拿出一瓶白兰地,并且正在用小刀开一瓶鱼子酱。

“啊!我可没料到有这两样好东西。”巴顿说。“就像我们的法国朋友说的,这是‘康尼阿克,卡弗纳尔……特列,什克’(注5)。我们用什么家伙来吃呀?”

尤拉把小刀递给他,他接过来仔细地把玩着。

“这东西不错啊。”他夸了一句,接着又问:“你是个猎人吗?”

“不是,还没当上呢。”尤拉答道,停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大概可以算是个渔夫……”

巴顿把小刀还给了他。

“可以叫侍者把餐具和面包送到房间来的。”他说。“不过我既不想吃,也不想喝……你写什么来着?”

“写你。”尤拉答道。

“给我看看!”

巴顿向桌子走去,用眼睛搜寻手槁,但是尤拉早已把日记本收起来了。

“以后吧。”尤拉说。“等我写好了,一定给你看。”

“那是什么呢?是特写?是文章?是日记?”

“暂时还是日记。”尤拉说。

“既然是日记,我当然就不看了。”巴顿认真地说。“你在日记里写美国了吗?”

“写了一点儿。”尤拉说。

“可是,除了这个讨厌的旅馆和记者俱乐部之外,你又看见些什么呢?”巴顿坐了下来,把两手垫在脑后。“你什么也没看见!你能写出什么来?”

“嗳,我去卡奈基音乐厅听了交响乐音乐会……”尤拉说。

“去过大都会歌剧院,”巴顿接口说下去。“去过大都会博物馆,自然博物馆……”他又眯缝起眼睛问:“大概也去过华尔街的股票交易所吧?”

“交易所倒没去过。”尤拉说。

“噢,我居然过高估计了你的能力啦!”巴顿大笑起来。“我要领你看看纽约完全不同的一面,你愿意去吗?”

尤拉觉得不知所措,又踮着脚尖晃起身子来。老实说,巴顿的提议正合他的隐秘的心思,可是千种担心、万种害怕一窝蜂似的围着他的脑袋打转。

“你打算领我去看什么呢?”尤拉完全像个小娃娃那样腼腆滑头地笑了一笑。

巴顿哈哈大笑了。

“在这个挤着八百万人口的可恶城市里,我总能找到点东西让你看的!你别害怕,我非常尊重你的趣味,绝不会拉你去看那些乱七八糟、无聊低级的玩意儿。更何况这类玩意儿在纽约已经关闭了,要看还得到哈得逊河那一边去……咱们去格林威治村,你认为如何?”

尤拉早就听说过这是个大学城,因此他不反对去参观格林威治村。

他们两人顺着五号街走着,在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穿行。巴顿大发议论,挥舞手臂,用一个肩膀推着尤拉。

“纽约的每个居民都认为本人有义务一昼夜臭骂纽约三遍:早、午、晚各一遍。不过依我看,世界上又没有一个地方的居民会像纽约人那样热爱自己的城市。我本人就是这样一个纽约人!”他纵声大笑,肆无忌惮地推开过往行人,扬头看着又窄又高的大厦顶上那些转动闪耀的广告牌。

“世界上有个城市的市民比你们纽约人更加热爱自己的城市,这就是莫斯科人。”尤拉说。

巴顿停住脚步,拍着大腿说:“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说的,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哩。”

“你看,你这不是等到了吗。”尤拉平静地说道。

巴顿飞快地说:“我有时在想,在我们的对立斗争中是否有统一的迹象。这是否合你们辩证法规律的想法!这是给人以希望的想法。你说是不是?”

“哦,原来你是这样解释辩证法的!”尤拉笑起来了。

“那又怎样?”巴顿又停住脚步了。“你以为我们对你们的哲学毫无所知吗?”他用指头打了个榧子。“你落后于时代了!现在,辩证法在我们这里是个时髦的题目。”

“是关于如何自卫?”

“是的,也是为了自卫,如果你愿意这样看的话。我们得知道自己是和什么理论打交道嘛。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个人的意见,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在你们的辩证法里面有一些合理的含义,我就不相信我不能用你们的辩证法来办事。”

尤拉笑起来了。

“向右拐。”巴顿说道。

他们刚从五号街拐到一条与之交叉的街上,就立即像从白昼踏进了黑夜一般。

格林威治村有很多地下室。当他们走进一个地下室的时候,那里已经一片嘈杂喧哗。尤拉第一眼看到的,是钉在入口的一幅招贴告示,上面写着:“我们是一群挨饿的探索者!每个进来的人都要牢记:你量力而为的捐献是本俱乐部赖以生存的基础!”

告示下面摆着一个托盘,盘内有些分币在闪光,还有两张揉成团的一元钞票。巴顿也往托盘扔了一张一元的钞票。

已经没有空桌了。有个穿着传统黑色高级套头衫的姑娘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给他们摆了一张板凳,他们就坐在这一张板凳上。

在用两个木箱翻过来拼成的小小舞台上,站着一个矮胖子,两只眼睛泪水汪汪,而且还气喘吁吁。他在念着一首诗。他的脚下有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坐在木箱上,手里拿着吉他,按着诗行的韵律拨动琴弦,弹出既无变化,也无表情的和弦。

听众的反应不同:有的人非常认真地听着;有的人经常插话,打断朗诵,有时又报以掌声;有的人根本就不听,在那里说东道西,高声争论,还哈哈大笑。

胖子念道:

人人都在想子女——

子女,子女,子女!

当娘的靠子女自卫,

以防命运变幻无常。

为爹的喝酒

把买子女尿布的钱喝光,

还说子女是人类的希望,

用子女的名义发誓赌咒!

后来子女日渐长大,

不平的待遇

日甚一日,接踵而来,

压得他们弯腰弓身!

开始娘把他们打,

接着爹将他们捶,

然后又挨教师剋,

再就饱尝警察撗。

最后他们彼此动拳头——

这才到了均衡的时候……

弹吉他的小伙拨了一下琴弦,抬起头来等着下文。但是胖子不再做声,好像思索着下一行,像头公牛似的低着头,揉搓着红红的后脖颈。

围着各张桌子坐着的人喊道:“念下去!念下去!”

胖子挺直身体,用发亮的眼睛慢吞吞地把听众扫视一遍。一个面色苍白、非常漂亮的姑娘端着一个盛了许多杯饮料的托盘,扭着屁股走过他的身边。胖子拿了一杯饮料,尽管姑娘连正眼也不瞧他,继续向前走去,他还是有礼貌,对姑娘鞠了个躬,把杯子高举过头,然后慢慢地喝干。有一半观众给他鼓掌,另一半则对他吹口哨。

胖子保持着尊严从木箱下来,径直走向巴顿,而且越往前走,脸上堆起的殷勤的笑容越多。他和巴顿打过招呼,然后吸着鼻子喘着气,把手伸给尤拉。

巴顿向尤拉介绍道:“查尔斯·科曼诺夫斯基,是位诗人。这一点你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我不会讲俄语。”科曼诺夫斯基说罢,便找起座位来。

尤拉客气地站起身来,给他让出半边凳子。但是他却把尤拉按回原处,自己就在尤拉脚边的地板坐下。尤拉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尽量把脚挪得离他远一些。

“没关系的!”科曼诺夫斯基说,还把自己一只毛茸茸的胖手放到尤拉的膝盖上。

“把你介绍给他好吗?”巴顿问道。

“当然啦!”尤拉赶紧回答。

巴顿向科曼诺夫斯基弯下身去,直冲着他一只红红的招风耳嚷道:“这是俄国记者阿利亚比耶夫!”

科曼诺夫斯基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用一双牛眼看着尤拉。

“什么样的俄国人?”他问道,还用指头打了个榧子。“是真正的俄国人吗?”

“是真正的,从莫斯科来的。”巴顿说。

科曼诺夫斯基用双手撑着地板,相当吃力地站了起来,拍拍裤子,意味深长地再次把手伸给尤拉。

“艾 安姆 维瑞 格莱德 图 西 尤,麦 弗仁德(注6)……奥钦 拉德(注7)。”他说。

尤拉也站了起来,他们握手握了很久,引起周围人们一阵好奇。

现在从舞台传来了响得令人心悸的乐声,这是此地一个由六种打击乐器、还有小提琴和风笛组成的乐队演奏的。乐队周围响起即兴合唱,唱的大概是一首大学生歌曲,因为大学生全都扯开嗓门,高兴得忘乎所以地唱着。

科曼诺夫斯基俯身对尤拉说了几句话(起码他的嘴唇在动着),只是他说的话尤拉连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咱们离开这里吧。”巴顿说。“往下还是这一套:念诗,唱歌,过了半夜一点是跳舞。至于跳舞嘛,我们到别处也能看见!”

他们三人走到街上。碎纸片被风刮得在人行道和马路上到处飞旋。

有些画家坐在人行道的画架前,深夜从海滨刮来的清新的冷风吹得他们缩着身子。

“这就是我们的蒙马尔特尔区(注8)。”巴顿说着便在一个画架前停下来。画纸上已经用炭笔画出了扭着身子坐在近处的那个模特儿。

“这就是我们的圣心堂(注9)!”巴顿用手指了指一座高高耸入夜空的五十层大厦。“你去过巴黎吗?”他问道。

“没有。”尤拉答道。

“我也没去过。”巴顿向尤拉坦白地说。“可他去过。”说着便指了指科曼诺夫斯基。

科曼诺夫斯基吸着鼻子,仔细端详着这幅画,然后一声不吭,从画家(一个宽肩膀,长着运动员相貌的青年)手中拿过炭笔,在画面上打了一个大叉。

“这不能要了。”他用既无动于衷,却又有点抚慰的口吻对这个青年画家说。

他用胖得见方的身躯把青年从画架前挤开,把画纸翻转过来,又不动声色地用图钉在画架上钉好,十分仔细非常认真地端详着模特儿。巴顿默默地笑着,对尤拉使了个眼色。

模特儿是个丰满的姑娘,长着一副傻相,却也还漂亮。她忧心忡忡,在凳子上辗转不安。但是科曼诺夫斯基内行地把手伸向前方,眯着眼睛,然后转身向着画纸,迅速地勾出轮廓。这时,那个姑娘也就安静下来了。

在这个过程中,青年画家把手插进衣兜,注视着这幅画的诞生。

巴顿隔着科曼诺夫斯基的肩头看了一眼之后,对尤拉说:

“他会画!他在巴黎住过!”巴顿的声音里包含着敬意。“这样一来,他要在这里呆到天亮的。咱们走吧!”

他们漫步走过一长列画架。学生们都在画本人的女友,却并不管画出来像与不像,能画什么样就画什么样,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尤拉为保持礼貌,而忍住没有发表意见。还是巴顿头一个开口:

“很幼稚,对吗?”

尤拉克制地点了点头。他在巴顿这句问话当中听出了探询的,甚至是难过的口气。他好奇地看了看自己的伙伴。

“是啊,当然是幼稚的!”巴顿说。“渴望在各方面都模仿欧洲,首先是模仿巴黎,这当然是十分滑稽的。可是又怎能不模仿!没有人像美国人这样大骂欧洲这个老太婆,可是也没有人像美国人那样向往欧洲……我不久前写过一篇文章谈这种情况。我要把这篇文章拿给你看。为了这篇文章,我挨了不少骂!”

“挨谁的骂?”尤拉问。

“挨谁的骂?”巴顿狡猾地笑了一声。“嗬,骂得可凶了!挨那些与我有分歧或者是装出有分歧的人骂……”他又向画家们那边点了点头。“不过总的来说,他们都是非常好的青年。你瞧,他们的行为很规矩:没有杀人,也不扛着标语牌满城走,不就是规规矩矩地画自己的姑娘吗!我一定要给你看看我那篇文章,还让你再看一篇将来会给我招来麻烦的。咱们走吧!”

说罢,他搂着尤拉的腰,顺着人行道快步走去。

深夜两点钟左右,他们到了“帕拉斯”。这是离百老汇不远的一家大舞厅。在宽阔的圆形大厅中间,正在进行着一场赌博。围绕着圆形舞池摆着皮座垫,上面坐着跳舞的行家和舞迷。最优秀、最著名的舞者在舞池中跳着,而且每一对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

这场比赛舞跳得最好、跳得时间最长,动作最大胆、花样最新奇的赌博,正在接近尾声。

观众是过夜生活的人们,吵吵嚷嚷,乱乱哄哄,全都拥挤在坐着的人周围。裁判们手拿麦克风,不时地报出分数。记分员不停地计算总分。观众则高声喊叫,表示赞成裁判的评定,或是抗议打分不公。这些喊叫和乐队震耳欲聋的演奏声混合在一起,一阵高似一阵,就像是延续不断的哀嚎。

在边上的柜台前面,挤着偶然撞来的客人。这些客人与其说来这里看跳舞,还不如说是来猎奇——看一眼这场奇异的西洋景和收集对美国的观感。有的人围住长桌坐着。在每张长桌上,矿泉水、啤酒和开胃酒四处横流。

在这里,形形色色的人应有尽有。百老汇那些剧院的演员散戏卸装之后常来这个舞厅,其中有些是著名演员。纽约人把客人带来,让客人见识见识这种怪事,开心娱乐一番。到半夜两点钟,这里已经没有头脑完全清醒的人了。这时的交谈特别热烈活跃,而且说话不得不扯着嗓门,否则就压不过舞厅那边传来的喧闹声。

巴顿早就拉着尤拉的手,一个劲儿地把他从舞池周围拉开,往柜台和小桌子那边走去。但是尤拉怎样也无法把目光从长腿黝黑的舞者那忘形的旋转移开,因为这些舞者跳的速度越来越快,那股不可想象的狂热使他们跳得忘了疲劳,忘了时间,也忘了体力的极限……

“咱们走吧!”巴顿拽着尤拉。“我们很多记者都在那边,还有你们的人,就是那个叫做帕宁娜的女人,还有那个白头发的……”

“科列斯尼科夫。”尤拉说。

“是的,是的!咱们走吧。他们永远也跳不完的。他们能一小时、两小时地跳下去……因为他们要赢钱!”

当他们走到帕宁娜、科列斯尼科夫与一群演员和记者坐着的桌前,巴顿要先发制人,以免他们盘问,所以笑着声明:

“别问我们为什么上这个地方,因为你们也在这里!”

他乘邻桌的人已离座去跳舞之机,从邻桌抄了两把椅子过来,摆在桌子的一角,和帕宁娜以及科列斯尼科夫靠得近些。在坐下之前,他向这群人介绍了尤拉,并且像作鉴定似地说道:

“这是我们的俄国记者,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他拍了一下尤拉的肩头。对于这个举动,尤拉已经习惯了。

他们两人都坐下了。

“咱们喝什么?”巴顿问。

“喝百事可乐吧。”尤拉说。

巴顿瞟了一眼帕宁娜和科列斯尼科夫面前装着威士忌的酒杯,喊了一声:

“你的品行真够标准的啊!”

尤拉腼腆地皱起眉头说:

“夜里十二点钟以后,我没有喝酒的习惯。”

科列斯尼科夫开心地眯起眼睛看着尤拉。

“在咱们这个年纪竟有这种固定不变的习惯,那可真有福气啊。”他说。

尤拉找不出词来回答,只好干咳。

尤拉心里想:“这个科列斯尼科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

从一开始,尤拉和科列斯尼科夫之间的关系就非常别扭。在许多人当中,尤拉看中了这个科列斯尼科夫,心里特别渴望与他接近。但是科列斯尼科夫却好像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不让他凑到跟前。不过,尤拉有时又发现他用试探性的目光望着自己。刚才,科列斯尼科夫就眯缝着眼,怀着专注的好奇心等待着他的反应,但是没有等到,于是他又同坐在尤拉左边的那个女人接着断了的话茬儿攀谈起来。这个女人是法国著名的演员,目前正在纽约巡回演出。在她那张年轻的,而且十分柔嫩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却显得郁郁寡欢,疲惫不堪,这一点使尤拉觉得十分奇怪。她很瘦削,她的手指总是动个不停:一会儿摸摸酒杯,一会儿摸摸自己高高的颧骨,一会儿又摆弄挂在扁平胸脯上的项链坠子。

科列斯尼科夫讲的是法语。

巴顿马上拿出记事本,凑凑合合地趴在桌子上记着什么。

“你懂法语吗?”帕宁娜问他。

“不懂。我只会英语和德语。”尤拉回答道。

“那么我来给你当翻译……”

科列斯尼科夫说:

“我绝对不同意在古典文学上停步不前,把它看作顶峰或是一切探索的死胡同。因为谁也不能阻挡生活向前发展。”

法国女演员把两肘放在桌上,注意力非常集中,也不知她是在听,还是在端详科列斯尼科夫。

科列斯尼科夫继续说:“但是,我不能够接受原则上是利己主义的艺术。”

“为什么是利己主义的呢?”女演员问道。

帕宁娜轻声地翻译着。

“因为无法给它一个另外的名称。”科列斯尼科夫有礼貌地笑着说。“艺术的目的何在?这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老问题了。”

“艺术的目的就是美化生活。艺术从来不曾有过别的目的,今后也不会有。”女演员说。

“对啊,对啊。”科列斯尼科夫同意她的说法。“但是随之又产生了一个问题:对美又如何理解呢?是理解成组织的最高形式,还是胡乱堆积起来的激情呢?”他从桌子上摆着的一个四方形瓶子里给自己斟了酒,又往杯里扔了一块冰。“在目前的戏剧中,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对方面前吹嘘自己的卑鄙行径和普遍的变态心理。在这方面越陷越深,越不光彩,就越能指望获得成功。这真是一种阴暗心理的生意经!然而一个人生来本是要求健康和纯洁,要求维持生存和繁衍后代的。难道我说错了吗?”

“您有孩子吗?”女演员问。

“有三个孩子。”科列斯尼科夫说。

“是男孩子吗?”

“两男一女。其实不能叫他们孩子了。两个小伙子是大学生,女孩子快中学毕业了。”

“在一切问题上他们都同意您的观点吗?”女演员凝视着他。

“哎!”科列斯尼科夫笑了起来。“这可是骗人的把戏!难道您想使二十来岁的人的看法成为时代的唯一标准吗?”

尤拉全神贯注地等着听到对方的回答。他旁边是巴顿,头也不抬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写着什么。

女演员用戴着手镯和戒指的纤细的手指了一下桌子。

“您可让我抓住了!”她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同时看了看同伴们,笑了起来,好像叫大家都来当见证人。“十分钟以前您还说青年人是国家的希望哩!”

科列斯尼科夫平静地、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是,您知道吗,问题在于希望和事实之间有相当大的差距。”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责任感总是稍迟一些时候才产生。有时候,晚得让人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完他终于明白过来的事情。”

那位女演员默不作声,越发仔细地听着。

“如果我们谈到的这些戏剧,”科列斯尼科夫继续说,“以及长篇小说也好,中篇小说或电影也好都是出自二十来岁人之手,那么我倒可以坦然地说:好,让他们学吧!这是因为举轻,思想糊涂混乱,这是年轻人不成熟的激情所必然要造成的。这种糊涂是真诚的,我能理解。但是,如果这是上年纪的人写的,我就认为这不是虚与委蛇就是明目张胆的投机行为。虽然说来说去,他们都是一回事。”

“应该羨慕您,”女演员说,“如果您哪怕有一半的诚意。”

“哎哟,如果哪怕有一半的诚意!”科列斯尼科夫急促地笑了起来。“您是否认为,对记者来说这是最高限度吗?”

“为什么是对记者呢?”女演员疲倦地淡然一笑。“这不仅是对记者而言。对每个人,如您说的,理解责任感的人也是如此。”

“对,对的,”科列斯尼科夫说着,满意地点点头,以表示他在这场争论中遇到了匹配的对手。

“但是问题在于,”女演员继续说道,“我所理解的人,要比您想象的复杂得多,您所想象的在谋公共福利事业中任人摆布、使唤起来得心应手的人。”

“停,”科列斯尼科夫说。“现在该我还击了!”

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

“您今天演的角色,开始是徘徊在十字路口,最后以自杀告终。您还想在生活中重复它吗?”

女演员没有立刻回答。她拿起了自己的杯子,仔细地透过玻璃杯瞧着,然后慢慢地说:

“您应该承认,这也是被禁止的手法。”

科列斯尼科夫安然地微微一笑。

“那是的,我明白,”他说,“艺术和生活之间有着……等等。我们又回到了开始的立场上。全部的问题在于,人希望活着,但不愿意受苦。愿意活着而不是死去。甚至当他得了重病也是如此。那么为什么要让他迷失方向呢?”

“应该……”女演员打断了他的话。“应该怎么样呢?”

科列斯尼科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开朗地笑了笑。

“清楚了!”她说。“需要改造社会,在理智的基础上组织生活……简单说,往下又该是政治了。”

“我要吻您的手,”科列斯尼科夫说。“怛是,今天我们说好不谈政治……”他把剩下的威士忌斟到每个杯子里。

“真怪……”尤拉俯下身子对帕宁娜说。

“怪什么?”

“怪科列斯尼科夫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是?”帕宁娜笑了起来。“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不,”尤拉忽然想起来了,“我想象他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他就是这个样子!”帕宁娜说。

她向喝着威士忌的科列斯尼科夫投去了短促热忱的一瞥,皱皱眉,叹了口气。然后隔着桌边向女演员俯过身,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用法语说:

“不论那里怎么样,得同您干杯!您演得很出色!”

女演员活泼地对她笑了笑,用嘴抿了抿自己的杯子。但是从一切迹象看来,同科列斯尼科夫的谈话使她心情不安。她放下杯子,对帕宁娜说:

“您也和他的看法一样吗?”

“基本上,”帕宁娜说,“也就是说在这么一种意义上是一样的,即我希望艺术带来欢乐。”

“难道心灵上的任何激动,”女演员整个身子转向了她,“即使是最残酷的,也不能促使人们走向光明和纯洁吗?”

女演员话虽是对着帕宁娜说,但是毫无疑问,她指的是同科列斯尼科夫的争论,现在她提出了自己的主要论据。

科列斯尼科夫默不作声,斜了帕宁娜一眼,等着她的回答。

帕宁娜用成年人同孩子们争论问题时的谨慎态度说:

“在某种程度上说,是的。但是,激动也会使人厌烦的,结果,人们在适应这种激动并想摆脱它时,变得粗鲁了。那时就要求更大的刺激了,以至到完全疯狂的地步。这难道就好吗?疯狂中怎么能谈得上纯洁性呢?丧失理智的人分辨不出纯洁和肮脏,因为他是疯子。”

“你们的看法都是一样的!”女演员说。然而,她的话说得愉快而满意。于是她把自己的杯子举向大家以示碰杯。

轮到同尤拉碰杯时,她说:

“这些青年人,可能是我们中间最狡猾的人!你们瞧,他们一言不发。呶,为国家的希望干杯!”她跟尤拉当地碰了一下杯,然后,她转向巴顿。

巴顿放下了自己的记事本。

“我向您保证,我有个看法,”他用法语说道,“我只不过没来得及说出来就是了。我一直在写。我有个看法,”他继续说,活动着发麻的手指,“他也有看法!”

尤拉笑了。

“呶,你们瞧!”他用俄语说。“西德尼·巴顿确信,我也有看法。他知道!西德尼·巴顿什么都知道!”

“是的,我什么都知道,”巴顿说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女演员首先站了起来,表示该散了。

科列斯尼科夫和招待算了帐。

“走吧!”帕宁娜向尤拉转过了身。

“我再耽误他半个小时,”巴顿说。“由我来照顾他吧!”

“随他的便吧,”帕宁娜说着,把手伸给尤拉。

……桌子刚空下来,另一伙完全不同的人立即就坐了下来。尤拉和巴顿便坐在这一群人当中了,他们有自己的话题,有自己开心的尺度,有自己的举止方式。

桌子对面一边坐着的那个醉汉很不愉快地瞧着尤拉和巴顿。

“你们瞧啊,是巴顿!”他对坐在自己邻座的人说,这位邻座正在向一个标记十八号的皮肤黝黑的舞女献殷勤。

那个人匆忙地瞟了巴顿一眼,很快地点了点头,似乎觉得他们的见面没有丝毫必要。

“勇敢的巴顿!”醉汉说着,站了起来,稍微摇晃了一下。

他尽力保持平衡,绕过桌子,说道:

“巴顿,您别装作不认识我。这没有什么意思。”

“为什么呢?”巴顿问道,把记事本塞进口袋里。“一公里以外我也能认出你来,一看脸色和步态就认得出来。”

醉汉凑到他跟前,没有伸出手,先是仔细打量巴顿,尔后打量尤拉。

“您带来的是什么人?”他皱着眉问道,又摇晃了一下。

“这是我的朋友,”巴顿说。“怎么了?”

“这还不算交待了他好在哪儿,”醉汉含糊地低声说道。

尤拉站了起来,他感觉双手冰凉。

“我有个问题问您,”醉汉对巴顿说,“我看了您写的文章。”他阴沉而忧郁地看着西德尼。“我们看了您写的文章……我们有个问题!”

“请提吧,”巴顿非常冷淡地说,“我可以回答。”

“不过还是以后再说吧,”尤拉迅速地说,挽起了巴顿的胳膊。“现在绝对不行,有人等着我们呢。”

他说着就把巴顿拽过来背对着醉汉,搂着巴顿的肩膀,迅速地带他离开桌子。

醉汉摇晃了一下,用拳击掌,对自己的伙伴们说了些什么,尤拉在人群的喧嚷声中听到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他们下楼梯的时候,大为惊愕的巴顿才挣脱尤拉的搂抱。

“怎么回事?我的朋友!”他有点傲慢地问。“对我的事情,你不觉得参与得过分热心了吗?”

“不,我不觉得,”尤拉说,继续往楼下走。

“你可是什么也不知道!”西德尼·巴顿继续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痛揍他一顿,让他一辈子都记住这次见面。”

“不,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尤拉说。

他们来到了大街上。

“您知道吗,问题是,”尤拉继续说,尽力表现得心平气和,尽管他仍然情绪激昂,“问题是,如果你揍了这家伙,那么他和他那一伙人绝不会善罢干休,我呢,当然啦,也不会袖手旁观。我想,这你是不会怀疑的吧?”

尤拉说着,不由自主地攥了攥,又松开他那大拳头。巴顿怀着敬意和兴致注视着他,随后说:

“不,大概,我不怀疑。”

“现在呢,只有想想后果会怎样吧?”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那么,你们的报刊就会及时报导这件事,”尤拉说。“尤其是当我不得不出示自己的证件之后……这点你想过没有?”

巴顿高兴地瞟了尤拉一眼:

“是的,可以拿这个轰动的消息大作文章。”

尤拉被他这么一说,吃惊得停下了脚步。巴顿哈哈大笑。

“一切发生得这么快,”他和解地说道,“我连想都来不及想……”

“可是我却想到了,”尤拉说。“嗳,没关系,”他继续说,“这不是都过去了。不过,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记者吗?”

“他算是个什么记者!”巴顿紧皱着眉说道。“不过,也许他认为自己是个记者,这我不知道。我亲爱的,一切可不那么简单!”他说道。

“这我完全相信,”尤拉回答道。

他们站在第五十六街上的一所房子门口。

“说实在的,咱们上哪儿去啊?”尤拉猛然想起来了。

“什么上哪儿去?回家。”巴顿微微一笑,“我住在这儿。”

尤拉向他伸出了手。

“那么,明天再见吧!”

“等一等,”巴顿说,“等一等!你能赏光到我家里坐坐吗?”

“可是,已经三点钟了,”尤拉说。“这怎么可能呢,谁半夜三更的登门拜访?”

“我要是邀请你,”巴顿说,“我就知道这完全可能。我从来没有三点以前回过家。这正是我的时间,家里人都知道!”他皱了皱眉。“也许,我又有点不明白了,你觉得这也不合适吗?”

尤拉挠了挠头,又踮着脚尖摇晃起来。

“不,哪的话?”他说。“我一点也没觉得不合适。可是,你也得承认,这是半夜三点呀……”

“我说过了!”巴顿恼火地眨了眨眼,很快地说。“问题是,我想让你看那篇文章。让你明白谈的是什么问题。”

“好吧,走吧,”尤拉说,他感到,要是再拒绝的话,非跟他吵翻了不可。

……他们登上了第二十二层楼。巴顿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打开过道里的灯。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立即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睡眼惺忪,竭力要睁开眼睛,说道:

“我给你留了牛奶,放在桌上。”

“妈妈睡了吗?”巴顿问。

“她从傍晚起就不舒服。我请过医生了。现在她睡着了……跟你来的人是谁?”

巴顿打开自己房间的门,推着尤拉往里走。

“是谁?……”他反问了一遍。

小姑娘跟着他们走进屋来。她望着尤拉,等待回答。巴顿转过身来对着妹妹。

“这是我的好朋友。”他的眼睛闪耀着既开心又狡狯的神情。“俄国记者。共产党员。这是我妹妹艾德娜,”他对尤拉说。

艾德娜专注地看着哥哥,然后转身对尤拉说:

“别理他,”她皱着那细细的眉,“他总是胡说八道。”

“干吗胡说八道?”尤拉微微笑了一下。“他说的确实是真话。”

“她不知怎么总是反过来理解!”巴顿说。

小姑娘坐在沙发上,在一堆堆乱堆着的书里腾出一块地方,然后叹了口气。

“你们都商量好了,”她忧伤地说。“不断撒谎、撒谎和撒谎,也不觉得厌烦!这有什么可笑的呢?”

巴顿指着摆有牛奶和一盘三明治的桌子对尤拉说:

“吃吧!”他说。“我去找找那篇文章……艾德娜,再拿一个杯子来。”

艾德娜又叹了口气,拿杯子去了。

“那篇东西哪儿去了……”巴顿嘟哝着,一边在到处散乱放着的剪下的报纸资料和手稿里翻找。

艾德娜拿着杯子走进来。

“你又在我这里乱翻东西了吧?”巴顿责怪地说。“总是什么也找不着!”

艾德娜双手一拍。

“我什么也没碰!难道你以为,我真要是收拾了你的房间,还能让它这个样子吗?看它一眼都让人害臊!”

“走开!”巴顿说。

他找到了一份报纸,默不作声地摊在尤拉面前。

尤拉俯下身看那篇文章,一边就着牛奶吃三明治。

“西德,你听着,”艾德娜低声说,“你就说一回实话吧,这人是谁?”

“那好吧,我告诉你实话吧!他是荷兰著名的捕鲸手!你满意了吧?走吧,晚安!”

艾德娜关门时说:

“全家都在撒谎,撒谎……”

巴顿走近尤拉,从他背后看起自己的文章来。他找到一句话,用指甲划了一道:

“就这一点他们就绝不会饶恕我。这直接涉及到他们。”

尤拉读完了文章,说道:

“写得很好。”

“不,不太好,”巴顿说,看来,他在等待尤拉作出完全另一种评价。

他把报纸叠了起来,塞到写着“西德尼·巴顿。文章和随笔。”的卷宗里。卷宗还很薄,但它下面还有一个很厚的卷宗,上面写着“西德尼·巴顿。笔记和消息报导”。

“我本来可以写得更好,”巴顿说着,在折叠椅上伸直腰,把双手搁在脑后。

他闭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倦意,使人觉得,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孜孜以求不知疲倦的人的本来样子。

“我本来可以写得好得多,”他又说了一遍,睁开眼睛凑近桌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拿起三明治,吃了起来。“你结婚了吗?”他突然问道。

“没有,”尤拉说,为这种突然转移的话题感到惊讶。

“当然啦,你肯定有女朋友了吧!”

“有,”尤拉沉默了片刻,说道。

“讲讲她的情况吧。”

“你要记下吗?”尤拉问。

“我倒是很想记下来,当然啰,”巴顿若有所思地说,“但是,现在做不到……我会记住的。说吧……她是谁?”

“她……”尤拉叹了口气。“是个姑娘。”

“嗳,当然是啰。往下说吧!”巴顿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是当然呢?”尤拉反驳道。“也有可能是个妇女。难道没有这种情况吗?”

“有的,”巴顿以他特有的那种忧伤的神情说。“不过,你的那个应该是个姑娘。”

“为什么?”尤拉很惊讶。

“因为你是个不寻常的正派人!”巴顿下结论地说。“那么,她是干什么的?”

“她在工厂里工作。”

“在办公室吗?”

“不,在铸造车间。”

“真见鬼!”巴顿欠了欠身,说道。“这可真有意思。她也是共产党员吗?”

尤拉被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发窘。

“不是,”他想了想说。“现在还不是。但将来会是。”

“嗯,是的,”巴顿很快地说道,“当然啦,你会让她信仰真正的信仰!”

“她愿意信仰谁就信仰谁,”尤拉很严肃地说。

“是吗?真见鬼!”巴顿说。“那么,详细地谈谈,她长什么样。很漂亮吧?”

“不,”尤拉说。“这个词形容她不合适。她很美。”

巴顿轻声地笑了:

“我简直是个傻瓜!盲目地问热恋的人这类问题。当然,她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漂亮……玛丽莲·梦露!”

“也不是,”尤拉说。“她完全是另一种风格。”

“碧姬·巴铎!”

尤拉笑了。

“不说了,我不说了!”巴顿说。“你讲下去吧,我听着。她住在莫斯科吗?”

“不,她住在乌拉尔,”尤拉说。“在一个不大的工业城镇,是个孤儿。”

“孤儿是什么意思?”巴顿问道。他不懂这个俄文词。

“就是她没有父母。”

巴顿立即变得严肃了。

“她在孤儿院长大的,”尤拉说,“十五岁就到工地工作。”

“就是说,她看到的生活不是好的一面,”巴顿马上断定说。

“从好的一面怎么讲呢?”尤拉问。“你指的是过舒适日子吗?”

巴顿没有回答。

“你说,你说吧!”他又一次说。

“我认为,她看到的是生活的最好的一面,”尤拉沉默片刻又说。“因为年仅二十的她,是我在生活里认识的斯有人中最健康和最纯洁的人。而且,她有毅力,这是咱俩都会羡慕的。我向你保证!”

“怎么,这一切都是劳动创造的吗?”巴顿笑着问。

“不完全是,”尤拉说。“有劳动,还有许多别的因素。”

“什么?”巴顿为了想弄明白这个问题,甚至停止了咀嚼,把一杯牛奶挪开了。“是什么呢?”

“这可很难说清楚,”尤拉说。“也许是,我们今天谈过的责任感吧。比别人更早产生的责任感,它最终使人成为一个……她深信,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能以最好的方式来安排——只要你愿意并且去做的话。这就是她与众不同之处。因为一般来说,想大家都想,可是做却远非大家都能做到。这些人认为,世界是按其不可抗拒的规律发展着,一个人怎么使劲也改变不了任何事物。”

“她认为人们能够改变吗?”巴顿很快地说。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的,”尤拉沉默片刻后说。“她按健康的思维规律生活和行动、工作和学习。一切都能做好。她唱歌、跳舞,甚至还学习英语。”

“真见鬼!”巴顿说。“你给我描绘了一个理想化的女人。”

“这话对她也不合适,”尤拉说。

“为什么?”巴顿抱着自己的双膝坐着。

“因为,理想——这是太一般化的概念。而她就是她!”

“这可就让人不明白了!”巴顿说。“你有她的相片吗?”

“有,”尤拉沉思地说。

“给我看看!”

尤拉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记事本,从那里取出了尼娜的相片递给巴顿,同时用愉快而好奇的目光瞧着她。

巴顿更紧地靠在椅子上,专心地研究着相片。

“是的……”他不知为什么含糊地哼哼哈哈起来。“是啊……是啊……哎哟,就是说,她是这样子的呀!”

然后,他迅速地瞟了一眼尤拉,眼里流露出狡結的神情。

“要么这不是她,要么你撒了谎!”

“这不是她,”尤拉说,他想到这点,不尽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那么,我祝贺你,”巴顿说。“假如是这位,你会完蛋的!”

往后的一切观感、会见和日子过得越来越快。我们时而在联合国的会议厅里,时而在渥尔道夫——阿斯托利亚饭店的招待会上见到我们的朋友,在一个宴会厅里,巴顿一边描写端着热腾腾的葡萄干布丁的招待员那庄重的步态,一边把菜单递给尤拉和帕宁娜,菜单上写着上桌的全部菜肴的名称,巴顿还在上面题了词:“美好的纪念。”

我们还在第三号街上的孤儿学校里遇见他们,正如大家所知,这条街居住着一些生活上远没有保障的家庭,疲倦不堪、愁眉苦脸的人们徘徊在人行道上。

记者们在大礼堂会见了孩子们。孩子们站在一边,记者们站在另一边。

校长长得酷似罗斯福。尤拉发现了这点,告诉了帕宁娜。她也有同感,的确,校长同罗斯福惊人地相似。基于最良好的愿望,尤拉走近那位尊敬的先生,微笑着对他说。

“您非常像罗斯福!”

那位先生脸红了,迅速地回答说:

“我不问政治。”

“嗳,这怎么是政治呢?”尤拉说,不知所措地转身望着帕宁娜。“我只是说您很像罗斯福。我们很尊敬你们的这位总统。”

“我不问政治!”校长重复了一句。

他挥了一下手,孩子们就开始唱国歌。

后来,我们看到尤拉和帕宁娜、巴顿、科列姆尼科夫一起在港口的一家饭馆里,更正确地说应该称之为权当食堂用的大棚子。他们同码头工人一起吃饭,无拘无束地攀谈着。科列斯尼科夫详细地问一个年纪不小的码头工人有关工会制度的问题。那位工人讲述着,同时看了看同行们,仿佛在寻找他们的支持。其他的记者们在记录。

就在这时,一个高个子大手掌的水兵,也摇晃着身子,迈着很宽的步子走来。他高兴得唱醉了。他很想同这些过路的“赤色分子”谈谈。他来到尤拉面前,伸出手来,而当尤拉也伸出自己的手时,小伙子突然一下缩回手去,说道:

“等等,等等!你先告诉我:有没有上帝?”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既愉快又严肃,以至于所有的人都向他转过了脸,那位上年纪的码头工人也站起来要干预一下。

科列斯尼科夫好奇地观望着这个场面,他的目光又流露出了对尤拉的极大兴趣。

尤拉把双手背过去,稍稍踮起脚摇晃着身子,兴致勃勃地回答:

“你们纽约这里是否有上帝,我不知道。我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在我们莫斯科,可是没有上帝。”

“太棒了!”科列斯尼科夫说。“真棒,尤拉!”

巴顿急速地记录,哈哈笑着,拍打着尤拉的肩膀。帕宁娜笑着。

后来,我们在第五十四号街上的新艺术博物馆里看见了他们,他们正在那些罕见的雕塑展品之间来回走着。那个法国女演员同他们在一起,看来,她已经和苏联记者们结下了友谊,现在同他们一起来到这个博物馆。

他们在一个雕塑品面前停下了,可以看出这是两个年轻人拥抱在一起的雕像。女演员很喜欢它。沉默片刻后,她转身对帕宁娜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比政治还重要,比艺术还重要。总而言之,一切从这里开始,又从这里结束。”

帕宁娜没有立即答话。

“我倒非常乐于接受,”她审慎地说,“如果爱情的拥抱能解决生活中的一切问题,那幸福的生活大概早就到来了。只是生活中并非如此。爱情受许多因素的支配……”

“能举个例子吗?”女演员警觉起来,显然,期待着帕宁娜进行某种政治宣传。

“比方说,由于饥饿……在列宁格勒被围困的日子里,我看见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一起躺在床上,他们只是为了取暖,维持尚存的生命。”

巴顿记下来了。

“是的,”女演员思考着,说道,“也许您是对的。很明显,世界上的一切悲剧都是由于体验感受上的不平衡。”

“当然,”帕宁娜说。“也由于地位的不平等。全部问题就在于此!我不知道法国人怎么说,我们有一句俗话:‘饱汉不知饿汉饥’。”

当大家都已往前走的时候,她又说:

“总而言之,我和你们的工作恰好是为了人们尽可能更好地互相了解。”

“您是这样认为吗?”女演员紧皱眉头。然后她笑了起来。“不知怎么地,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考虑过我的职业……显然,这一切,”她用手在自己的身边划了一圈,“这一切也是为了‘饱汉’的?”

科列斯尼科夫带着诡秘的笑意低下头对她说:

“哎哟,这种想法太危险啦!太危险啦……”

终于,动身离开的日子到来了。汽车在大街上疾驰,穿过东河大桥,华尔街上鳞次栉比如同钟乳石一样的摩天大楼被拋在了后面。汽车经过拉卡尔吉旧机场,驶向国际机场。

在临登机前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巴顿一步不离尤拉,不是拽着他的衣扣子,就是拍拍他的肩膀。

“我到底也没有看到你怎样写我的。不过,等你的文章登出来,一定得给我寄来!我也给你寄。寄到编辑部。”

“现在该轮到我请你去看看莫斯科了。”尤拉说。

“是的,当然,我一定去!”巴顿说。“最近一两年内我不敢说一定去。工作很多。我毕竟大大地落后了,我二十七岁了!你明白吗,我必须如快速度啦……你以为,只有你们才按计划生活吗?我也有我的计划!三十岁时……”他突然庄重地皱起了眉头。“我知道,我三十岁时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知道这一点!再过十五年我将请你到白宫作客。”

“你以为光有个邀请就够了吗?”尤拉表示怀疑地说。

“是的,足够了。我会亲自为你开门,我们一起上楼梯,那是非常豪华的楼梯!我挽着你的胳膊,就这样,秘密地向你透露一些政治方针。你不会没有收获的!”

巴顿抓住了尤拉的肩膀,摇晃着他,由衷地哈哈大笑。

“你怎么想的呢?”他说。“为什么不能呢?肯尼迪当总统时才四十二岁。我为什么不能呢?我会进白宫的!”他为这种想法高兴得喊起来了。“这就是我未来的钥匙!”巴顿从口袋里掏出了见过世面的“派克”笔。

飞机在奥利机场着陆时,天色已暗,巨大航空港的灯火像圣诞树一样闪烁着。

验过护照的记者们刚刚走进过境旅客大厅,就看到迎面的售报亭,柜台上摆着各国报纸,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印着同样的大字标题。

“怎么回事?”帕宁娜说完几乎是小跑着走向售报亭。

她还没走到跟前,就抓起头一份报,看了看上面的内容,接着向震惊的记者们摊开报纸。

头版头条印的是:“肯尼迪总统在达拉斯遇害!”

“多么可怕……”帕宁娜说着,放下了报纸。

“我看了你写的报导,”主编边对尤拉说,边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我不隐瞒自己的看法……”

尤拉警觉起来了。和往常一样,他站在窗口,窗外是深秋季节。汽车在潮湿的柏油马路上奔驰,打着雨伞的人流在人行道上走着,然后三五成群地在信号灯旁停下来。

“你的报导写得不错,怛是我还未决定怎么处理。现在你是我们这里的‘政治’人物了,你明白吗,各种大事件毫不留情地把你的报导从最近的版面上挤掉了。但是,正如医生常说的,有希望找到最好的出路。可能,过些时候我们会送去印刷出版。”

尤拉默不作声。他突然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道:

“上帝保佑这篇报导吧。尽管我向一个小伙子保证过一定发表它……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我什么时候能去南乌拉尔斯克?”

“去南乌拉尔斯克?”主编笑了笑。“你呀,阿里亚比耶夫老弟,可真够犟的!我以为你早就忘了这个城市哩!”

“不,我没有忘掉,”尤拉紧皱着眉头说。

“南乌拉尔斯克……”主编想起来了。“等一等,那里有件什么事来着?啊,你瞧!那里的检察长还是给撤换了。我们一点没有插手,完全是通过别的渠道。总是有点儿什么理由才被撤换吧,显然,不会平白无故的。所以你那位……”

“阿尼金娜,”尤拉提示道。

“就是她——阿尼金娜,说不定会得胜。是这个意思,也就说,无风不起浪。”

“她不可能得胜,”尤拉坚决地说。“没有丝毫根据。”

主编坐在桌子后面,很严肃地问尤拉:

“你坚信这一点吗?”

“坚信不疑,”尤拉说。

“那么你再去一趟吧,把事情彻底搞完。”

电话铃响了。主编拿起话筒,紧贴在耳朵上,说:

“喂!”说着,他把手伸向尤拉告别。

秋天,莫斯科细雨绵绵,南乌拉尔斯克却很干燥。早晨出现微冻,深秋的森林,叶黄而稀疏。城外的伊里缅斯克群山微呈蓝色。

尤拉渴望见到舒拉的心情如此迫切,以致他出了车站,路过编辑部都没进去,直奔他朝思暮想的那所房子。当他打开了篱笆门时,心情沮丧了:他在阿尼金娜家门口经常看见的仓库锁头挪到了厢房门上。因此整个房子就像变了样,变得笨重、陈旧、黯然失色。这是因为窗户钉上了护窗板。

房门吱扭响了一下,阿尼金娜出现在台阶上。

“早来的客人!”她说着,抖了抖地毯,望着街上的什么地方,从尤拉身旁走过去。

“您能告诉我舒拉·奥卡约莫娃到哪去了吗?”尤拉没有同她问好就问道。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阿尼金娜说,继续干自己的事。“我要操心的事就够多的了,还什么都管……您知道得更清楚!”她说着,叠起了地毯。“您的这位,所谓,也算是您的……哪里去了……”

“那好吧!”尤拉不客气地说。“您就操您的心吧!”

他砰地一声关上了篱笆门,出了院子,大步向编辑部走去。

……列乌托夫不在编辑部。瓦莉亚坐在他的座位上,她的样子变得很厉害。尤拉甚至没能立即认出她来。这是因为瓦莉亚变换了发型。

“你好,瓦莉亚!”尤拉迈进门,刚刚认出她来就说道。

瓦莉亚战栗了一下,转过脸对着他,由于意外身子甚至摇晃了一下。

“您好。”她冷淡而忧郁地说。

“你这是怎么啦?”尤拉说着,走近桌子跟前,向她伸出了手。

她慢慢地伸出手,但又立即挣脱了。

“出了什么事儿?”尤拉坐在对面椅子上问道,仔细地端详着这位姑娘。

“什么事也没有,”瓦莉亚嘴微微动着说。

尤拉突然看见她热泪盈眶。她站了起来,用手捂着脸,向门口走去。

尤拉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告诉我吧!”

“啊,有什么好说的!”瓦莉亚挥了挥手说。她走出门头也不回地说道:“亚力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在印刷厂。”

尤拉下楼来到印刷厂。看惯了首都印刷厂的规模,这个陈旧的机器同排字盘混乱地挤在一起的小厅子使尤拉感动得热泪盈眶。列乌托夫盘着腿坐在板凳上,校对着版面。

“您好,萨沙!”阿里亚比耶夫说,径直走近桌边。

由于嘈杂声,列乌托夫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当他抬起眼睛时就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是阿里亚比耶夫,在最初的一瞬间,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些自相矛盾的感情。按顺序说的话,首先是,见面时瞬间的喜悦,然后是痛苦、愤怒、冷漠,最后是平静。然后他说:

“你好,你好!你来有什么事吗?”

“还是那些事,”尤拉说。“据说,你们这儿事情转向另一边了?”

“是的,变了,”列乌托夫若有所思地说,推开了报纸版面。“坐吧,”他说。

但是,没有地方可坐,他自己也站了起来。

“是啊……事情变了……”他说,一直注视着尤拉,直到他俩都觉得不好意思才移开视线。“去美国了吗?”

“去了,”尤拉说。

“我看到了……‘我国代表团成员有……’的报导。看到了……你们那里到底是怎么搞的?”他说,竭力寻找适当的口气。“总统被害了。这是什么社会秩序啊?”

“是的,当然很不好,”尤拉直截了当地说,“必须好好谈谈。”

萨沙默不作声,专注地瞧着尤拉,然后严肃地说:

“应该。六点钟吧。”他看了看表。“好,就六点吧。”

“在哪里?”尤拉问。

“这样吧,为了能吃饭……就在车站吧。那里的饭馆不大,我们不会找不着的。那里的饭还不错。”

“好吧,”尤拉说。

“六点整,”列乌托夫说,坐下来校对自己的版面,他和尤拉再见时很想笑一笑,可是没有笑出来。

差一刻六点尤拉就在站台上蹓了起来,不时地看车站的钟。一列“切利亚宾斯克——莫斯科”的特别快车疾驰而过,几乎在同时,迎面又轰隆隆地驶过一列电气火车。

尤拉提前十分钟走进了饭馆。列乌托夫已经到那里了。他大概也急不可待等着这次谈话。

他们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善午安排事情的列乌托夫把多余的两把椅子挪到了一张大桌子旁边。

尤拉要了啤酒,但是列乌托夫向服务员又要了伏特加酒。他忧郁地笑了笑,对尤拉说:

“俗话说,没有半升酒,今天我们是说不清楚的。”

“舒拉在哪儿?”阿里亚比耶夫立即问道。

“应该是在家吧,”列乌托夫心平气静地回答道。“她能在哪儿呢?在家或是在班上。”

“我去过她家,”尤拉说。“她不在那儿住了。我想,对你来说,这已不是什么新闻了吧?”

“是的,不是新闻,”列乌托夫说。“可我说的不是她在阿尼金娜那个家。她现在有完全另外一个家。她住在宿舍里。”

“为什么?”

“为什么?”列乌托夫沉思着,冷笑着瞧了瞧阿里亚比耶夫:“瞧,你问的有多轻松啊:‘为什么?’……”

尤拉默不作声地看着列乌托夫,尽力保持镇静。但是他脸色刷白,手指颤抖着。

服务员端来了啤酒和伏特加酒,小酒杯,大酒杯和面包。

“喂,怎么样,喝点酒,吃点菜吧,”列乌托夫边说,边斟着伏特加酒和啤酒。

“要吃什么?”服务员问道。

“什么都行,来点照常有的热菜吧。海员红菜汤,或者你们今天有什么汤?莫斯科红菜汤?”列乌托夫说。

“莫斯科红菜汤。”

“嗯,那就来莫斯科红菜汤吧。再来点什么肉菜吧。”

“有煎肉片,”服务员说。

“很好,来点煎肉片吧。”

列乌托夫拿起了小酒杯,用目光示意请尤拉喝,但是没有碰杯就喝了一杯。他掰了一小块面包,在盐碟里蘸了一下,吃起来了。

“为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就得问你了:为什么?……”

“这话我已经听说过了,”尤拉说,心里感到烦闷和疼痛。“我已经听阿尼金娜说过了。”

“啊!是的……”列乌托夫模棱两可地说。“这很可能。”

“你在这里,在她身边,凭什么说我更应该清楚呢?”

列乌托夫全身仿佛哆嗦了一下,他隔着桌子凑过去,迅速地说道:

“那是因为,我和她,说真的,没有任何关系。而你呢——有最直接的关系。”

“列乌托夫,你听着,”尤拉说,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你别绕圈子打哑迷了,还是从头说起吧。”

列乌托夫又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酒,本来想喝,却又没喝,把酒杯挪开了。他没有瞧着阿里亚比耶夫,慢腾腾地说开了:

“事情很不妙,没有什么好事儿……你走了之后,就有人写信给工厂,给共青团组织,给编辑部。”

“什么样的信?”尤拉的声音很低,刚能听得到。

“信?”列乌托夫冷笑了一下。“什么样的信都有……当然啦,令人愉快的信不多!总之,那些信里谈到你和奥卡约莫娃的关系。”

“这可是阿尼金娜写的呀,”尤拉赶紧说。“莫非你就没想到吗?”尤拉凝视着列乌托夫,他的嘴唇因愤怒和痛苦而颤抖。

“可能,”列乌托夫说,“有可能……”

“那么,依你看,这也一点改变不了吗?”尤拉仍然凝视着他,问道。

“你同我这样说话,”列乌托夫疲倦地瞧着他,“好像这些信是写给我的。我是过了好久以后才知道的。”

“那么,你又采取了什么措施呢?”尤拉气呼呼地说。

“我能采取什么措施呢?”列乌托夫反问道。他脸色苍白,目不转睛。

“就是说,什么叫‘我能采取什么措施呢?’”尤拉站了起来,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然后他又坐了下来。“依我看,在这个城市里你不是最小的小人物。需要时,你非常明白你有多大的影响!”

列乌托夫接受了这个愤怒的挑战,严厉而冷酷地瞧着阿里亚比耶夫。

“谁会信任我呢?”他说,眼里突然闪现出一股痛苦的目光。

“我怎么知道你们之间出过什么事呢?”

“什么事也没出!”尤拉急速地说:“我向你发誓,什么事也没出!”

列乌托夫擦了擦额头,晃了一下头,仿佛想把摆脱不掉的想法甩开。然后轻声说道:

“怎么什么事儿也没出……舒拉自己在共青团会议上都承认了……”

“什么?!”

“她自己承认了,”列乌托夫说。

尤拉简直惊呆了。

“为什么?为什么?……”

列乌托夫默不作声。

“你怎么,亲自参加这个会了吗?”

“没有,”列乌托夫说。“瓦莉亚参加了。她也是从工厂来的,关系还在那边,她参加了会,一切都听到了……我后来看了记录。”

“简直不可思议……”尤拉说。“不可思议!她说了些什么呢?”

“她承认这是真的……她说,她表现非常错误,不知怎么办好……”

“怎么错误呢?”尤拉激动得全身战栗。“错误……是什么意思呢?”

“那,就是无礼呗,”列乌托夫说,“就是鲁莽。她说,这是她的私事,与任何人都无关。”

“那么,结论是什么呢?”尤拉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结论,”列乌托夫说。“也没有开除团籍,甚至连警告处分也没有。不过,当然啦,名声可毁了。她自己离开了突击队,根据组织决议搬进宿舍住……据说,是为了让她得到安宁。”

“好一个决定,”尤拉沉默良久之后说。“很好!……你是说,你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什么事,是吗?!好一个……我还以为你爱她呢……”

列乌托夫隔着桌子全身探过去,但是眼睛却没有抬起来。

“我以为,”尤拉极其诚恳地继续说,“你完全是另一种人。而你……却是个最一般的人……”他使这个词变得带有一种冷酷和侮辱性的意味。“如果你这个伟大的心理学家,不善于探察她的心灵深处,不能理解她是在捍卫自己那高于一切的纯洁性,这是你亲口对我讲的……不能理解她是由于气愤、痛苦、受屈辱才这样说的,那么,哪怕是出于友谊——出于友谊!——也应该为她辩护……尤其是当她完全孤立的时候……而你呢,也就是说,是这样想的:既然我没办法,那么谁也没办法,只好让她倒霉吧?!”

“她怎么是孤立的呢?”列乌托夫打断了他的话。“顺便说一句,她曾经是孤独一人,你并没有看错!现在已经不是孤独一人了……你别扯得太远了!”列乌托夫声音嘶哑地说。然而他的口气不那么气愤了,而是非常痛苦。“在这件事情上,你也不是圣人。训人嘛,谁都会,还是训训你自己吧!”他的声音很清脆。

现在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窗外驶过了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窗玻璃震得哗哗作响。

服务员走过来了,把红菜汤放在桌上,然后放盘子,摆餐具。

尤拉从口袋里掏出三个卢布放在桌上,转过身子,径直走了出去。随后他想起来,他不知道舒拉的地址,又转回身来,没瞧列乌托夫一眼,问道:

“宿舍在哪里?”

列乌托夫默不作声,低着头,继续站在桌边。

“见你的鬼了!”尤拉说。“我到工厂去问。”

将近晚上十点尤拉才找到了宿舍。他不顾夜深人静,也不知道眼下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心里那无法阻止的愿望驱使他一定要见舒拉并同她谈谈。他进了门,来到灯光昏暗的走廊,生碰上打扫地板的宿舍看门人,就问她:

“我能见见亚历山德拉·奥卡约莫娃吗?”

看门人从头到脚打量着他,那目光意味深长:

“您找奥卡约莫娃干什么?”

“我要见她,”尤拉说。

这几句对话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然而与其说看门人很满意他的回答,不如说她看到尤拉眼神里那种坚决的态度,她指了指左边第四个房门。

尤拉愣了一会儿,抓住了门把手,推了推门,门吱吱扭扭地开了……尤拉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了舒拉,她坐在自己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她面前的床头柜上有一杯茶水,一块剥开了纸的糖果。

她抬起眼睛看着尤拉,非常专注地打量着他,仿佛这是一个幽灵。

“你好,舒拉!”阿里亚比耶夫说,他完全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他站在门框旁,踮起脚尖摇晃着身子,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勉强可以辨别出他的身影。顶棚的大灯没有开,舒拉床头柜的一角亮着一盏遮着报纸的台灯。借着亮光,尤拉能很清楚地看见舒拉。

两个月来她变化极大。不知是消瘦了,还是苍老了,还好像有点发呆。温柔的嘴变冷漠了,眼窝深陷,眉宇间堆起固执的皱纹。

“您好,阿里亚比耶夫同志:她用乏味而平稳的声音说。“您干吗站在那儿呀?请进来吧。请坐……”

尤拉走近摆在房子中间的桌子,坐在桌边的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瞧着这张可爱的脸。

看门人走进来,没有任何必要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整了整其它床铺上的枕头。

“年轻人,您来得太晚了,”她说,瞟了阿里亚比耶夫一眼,“我们也有规矩啊!姑娘们要上班,觉得睡足。瞧,她明天早上六点就得起床,现在已经十一点了……该睡觉了,不然明天上班会什么样子呢?”

“我一会儿就走,”尤拉说。

舒拉没有插嘴,默不作声。

看门人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桌布,拖着沙沙作响的鞋子,离开了。但是,她没有关门。

“您干什么来了?”舒拉毫无表情地、呆板地问道。

从她脸上的神情中,怎么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不过,放在膝上的两手却时而攥紧时而放松。

“舒拉,”阿里亚比耶夫低声但却清楚地说,“我爱你。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对你说这个……你说我走了就会忘掉一切,可是我每日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

尤拉期待着舒拉做出回答的举动。谁知道她现在会怎么回答呢?她可以用冷酷而刻薄的话侮辱他,可以号啕大哭,可以向他扑过来,也可以推开他,也可以打他耳光……

但是,舒拉什么表示也没有。她依然专注地瞧着阿里亚比耶夫,冷若冰霜地说:

“啊,原来是这样!您瞧!就是说您爱上我们了!原来青蛙也会着凉感冒啊?小嘴里也能说出大话来!”此时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是她的两手在打开着的书上直哆嗦。

尤拉喘了一口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舒拉,你怎么啦?你说的什么呀?”

“您别搞错了!”舒拉怪笑了一声。“您是不是以为我丧失理智了吧?我这是从书本里读来的……”她拿起了放在膝上的书。“一篇童话。说的是有个怪人爱上了一位公主,但是她对他不感兴趣……后来,一伙恶人把她剁成了肉块,后来她又长好了,”舒拉冷笑了笑。“是的,又长好了。她又活了!……当然啦,这是童话。但是,篇名很好,”她把书指给尤拉看,“《花园与春天》……篇名非常好……”

尤拉咽了口气。

“原谅我,舒拉,”他说。

“没有什么可原谅的,”舒拉说,也舒了口气。“您没有对我做过任何坏事。我不知道您为什么惊慌不安。您是干什么来了?……也许,是办事情,或者是顺路来的吧?那好吧,谢谢您还惦记着!我现在同姑娘们住在这里!一个人怪寂寞的,说搬就搬过来了。要知道,我住在那里只是为了纪念妈妈……为了回忆。这可是妈妈住过的屋子,后来落到了阿尼金娜手里……怪不得她那么美呢,大概是因为我把厢房腾给她了!”

阿里亚比耶夫默不作声,老是鼓不起勇气开口。

“姑娘们上夜班去了,”舒拉仍然那样平静和漠然地说着,“我明天是七点的班……您来得太晚了,”她蹙着眉说道,“真的,该睡觉了。”

她站起身,去给闹钟上弦。

看门人走了进来,在门口就说:

“喂,年轻人,人也见了,话也说了,也该见好就收了!”

尤拉站了起来。现在,除了走人,他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他走近了舒拉,向她伸出了手。

“祝您幸福,”舒拉说,伸出了自己的手。“有机会的话,顺便来看看。您要停留很久吗?”

“不知道,”尤拉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哎,舒拉,舒拉,你干吗这样呢?”

“什么‘干吗’?”舒拉的两眼突然热泪盈眶。“什么‘干吗’?”她立即克制了自己,冷冰冰地说:“祝您幸福。走吧!”

尤拉转过了身,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房间。他朝看门人点了点头,在走廊里还碰上一个身子半裸露、急忙避开他的妇女。他来到街上,坐在凳子上,全身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虚弱……

后来他站起来,绕着坐落在枯萎的小杨树丛中的房子徘徊起来,显然,这些小杨树是刚刚栽种的。这个未来的花园枝叶还不繁茂,它还未能把房子同人行道隔开。突然间阿里亚比耶夫觉得,在那里,在窄木板条栅栏后面,闪过了萨沙·列乌托夫那热悉的痩弱的身影。也许,他只是感觉而已?……

尤拉在房子周围徘徊着,不时走到舒拉房间的窗户前,在许多窗户里它是唯一还亮着灯的。

……但是,现在这个窗户里也熄了灯。

就在这时一种激情促使他走向窗前。他下了决心。往后发生的一切就允如在梦中……

他在秋天湿润的地上尽可能不出声地走向窗前,他踮起了脚,轻轻地敲着小窗户。他什么也不指望,但是他还是敲了敲窗户。

小窗户随即痛快地、悄悄打开了。他看见了舒拉,她穿着衣服,肩上披着围巾,脸色苍白如纸。在昏暗的街灯下,她的脸好像闪着光亮。也许是她那灼灼的目光?

尤拉看得分明,她在向他招手……她一只手拄着窗台,另一只手召唤他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尤拉想道。“她这是怎么了?”

他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这点。

这时他听见舒拉低声说:

“到这儿来,别害怕……她睡觉去了。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见……别怕!”

“这是怎么回事?!”尤拉战栗着,他脑海里一片混乱……

“就是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在想。由丧失某种东西的痛苦、恐惧、发狂的嫉妒和厌恶,汇聚而成的、他一生中从未体验过的炽热的爱情,折磨得他痛苦不堪。

“就是说,是真的!这一切只不过是演戏而已。就是说,世上没有纯洁的东西,如果这里也找不到的话……”

他虽然这样想,还是用双手撑着,尽量不碰着窗扇和窗台,屏住气,只看见眼前那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和颤动着的干涩的嘴唇。

尤拉双手撑起身子,一点一点向上升,同时却好像掉进陷坑里。

舒拉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

“轻点儿,”她说,“得轻点儿……”

他跨过了窗台,进到房间里了,他很想伸展全身去拥抱她,而他的全部理智又使他躲避她,拒绝她,甚至有点厌恶……

舒拉走到窗户边,悄悄地把窗扇关上,拉上窗帘。房间里变得漆黑。与其说尤拉看到了,不如说听到了她急切的动作。

在紧张的寂静中,可以听到她解开一个扣子,又解开一个扣子……这时尤拉听见她的哭泣声。她急速悄声地说着什么,话像孩子般地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尤拉习惯了这一片漆黑,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脱下上衣,忽然用手捂住脸,全身哆嗦着,哽咽着:

“就快点吧,快点……”她悄声说。快点!不就这么回事。反正一样……都一样,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一切都是假的,全都在撒谎,都跟她一样……凶恶野兽一样!”

“什么?……谁?”尤拉抓起她的手。“你说什么呢?……说什么?”

他抱住她的头,紧紧搂在胸前,像抚摸一个生了病受折磨的孩子似的摸啊摸个不停。

“我亲爱的,”他说,“我的小可怜……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她的上衣,却没找到,又怕这样难为情的触摸会让她生气。他甚至把她从身边推开一些,只是紧紧抓住她的双手,亲吻个不停: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任何东西都不需要……我是真爱你的!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好更纯洁的人了!你到底为什么这样……”

“现在,没什么了……不需要了,”舒拉喘着气,悄声说。她的嘴不听使唤,只能猜测她说的什么。

“歇一会儿,安静安静,”尤拉重复着说,找不到别的话了。

但是她越哭,越感到既伤心又幸福,噙着泪水,这是最近一些日子里积聚在她心灵深处的眼泪。

尤拉把她领到床边,让她坐下,把围巾披在她肩上。她倒在枕头上,用手搂住它,咬它,尽量想堵住自己的哭声。

尤拉俯下了身,抚摸着她的肩膀,把她的手贴到自己的嘴唇和脸颊上。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轻轻地说道,“你就要看到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心灵里又会变得明朗和纯洁。你可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从来没想到,我会经受这种事……我会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你的……有关于你的、也有关于我的……今天,当萨沙告诉我那个会以及你在会上说的话以后,我立即一切都明白了。怎么能不明白呢?你可是个骄傲的姑娘!……你不愿意有失身份,不愿意解释和否认什么,你像你所做的那样做,心理就会好受一些。我能理解……”

舒拉突然把脸从枕头上抬起来,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嘴上。尤拉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他体验着这种发自心灵深处只能是患难与共的爱情才能给予人们的最大限度的幸福。他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俯下身去,现在他们的头紧挨着。尤拉悄声地说:

“当时我愚蠢幼稚,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认识的时候。”

“怎么很久呢?”从那平息了的啜泣声中,听得见舒拉在悄声问。从这轻声细语可以想象到她在微笑。“怎么很久呢,我亲爱的?还不到两个月呢……”

“就算是这样吧,”尤拉说。“可就像过了一辈子了。”

“是的,”舒拉立即同意道。“你说得真对。多好啊,你能理解这一切!”

“有了爱情我一切都能理解,”尤拉说。“要是没有爱情,我可能什么也不理解……”

他用嘴唇吻了吻她泪汪汪的眼睛,说道:

“瞧,你长好了,就像那个童话里说的那样!”

“不,还没有,”舒拉说,“还正在愈合……”她轻轻地笑了。“我们的大婶现在进来的话,那才有我们好看的啦!……我这疯子,尽想些什么呀?”

尤拉又一次在她的声音里感觉到了惊慌、恐惧和痛苦。

“这又怎么了,”他说,“如果我们明天就结婚呢?让人们去知道、去看到!”

“这是真的,”舒拉说,就像是自己做出决定似的接受了尤拉的决定。

作出这个决定时,他们并没有给自己和对方提出一大堆实际问题,而这些问题迟早总会提出来的。他们决定了首位的和主要的问题,而这也就决定了一切问题。

“您想把一切都讲出来,”舒拉小声说,“说吧……”

“我不知道该给你讲什么。在这一段时间里我考虑了很多……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人。”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舒拉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她神情显得严肃,若有所思,准备和他一起同生死共患难。她准备好听他讲。

“总的来说,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想捍卫生活,使它变得更美好……但是,每个人都为自己,全部问题就在这里。全部问题在这里……在那里我交了一个朋友,我们形影不离。他想理解所有的事,比如我们怎么生活,以什么为生,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他解释和叙述。不论我说什么,他立即就竖起耳朵,这是习惯性的条件反射:又是宣传……我想啊想,突然不合时宜地谈起你来……他明白了。很聪明的小伙子,立即就领会了!知道吗,他甚至羡慕我……当我讲的时候,我一直注视着他,留心观察他,我察觉到了:他很羡慕我!……我还耍了个花招……我讲到你是什么样的,我爱上了你,我是如何理解你的……这时候他说道:‘你给我描绘的是某种理想人物。最好还是给我看看她的相片吧。’可是我没有你的相片……我给他看了另一张相片!”

舒拉紧张地把双手按在心口上。

“他马上就猜到,那不是你的相片!”

“为什么?”舒拉一动不动地问。

“就那样呗!他猜到了!因为相片上的人完全不像我所讲的。”

“她在哪里?”舒拉问。“她现在还跟你在一起吗?”

“不,”尤拉说,“我把相片还了。”

舒拉默不作声地又一次吻了他的手。

“瞧你,怎么了,”尤说。“难道不是这样吗?那又有什么呢?……当我对他讲述我们的人是怎样生活的时候,我不仅想到了你,也想到了阿尼金娜。当然我没有讲她的事,因为这种事很丟人,很可怕。”

“实在可怕!”舒拉说。

“怎么,不可怕吗?”尤拉等着,看舒拉会怎么说。

“不,不可怕,”她说。“而是可恶,甚至是卑鄙,但并不可怕。”

“为什么?”尤拉用胳膊肘支撑着身子,注视着舒拉的脸,他现在已习惯了周围的黑暗,能很清楚地看清她的脸。

“因为……”舒拉为了能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在搜索字眼儿,“因为她太虚弱。由于虚弱而发狂!她的一生就是这样的——虚弱虽占上风,但力量终归会克服它的。瞧,我就软弱过……”

“什么时候?是在那次会上吗?”

“不,当时我很坚强。是刚才,你走了以后,我突然感到全身软弱无力了……我很想跟着你跑,但也不知为什么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不会就这样离开的,我就在窗边等着……终于等到了……我站着,想着……”舒拉不做声了。“为什么呢?当时我干吗要洁身自好呢?为谁呢?为了那些愚蠢的和凶恶的人吗。……幸福从我身旁溜走了。让这一切立即发生吧!哪怕是毁了自己的一生,哪怕跌了跤或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也不吝惜,豁出去了。只要不白白地受痛苦!……后来我又想:这里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可是,当你敲窗户时,我就决定了……你相信吗,”她说,“不知为什么我知道,一切会是这样的。也许,当时我也很爱你……我总在想念你,我相信,你会理解这一切的……”

她拥抱了尤拉,紧紧地把他搂向自己胸前。吻起他来,用嘴唇轻轻吻着他的嘴。

“我亲爱的……瞧,现在我完全愈合了!任何人也想不到,我曾经被踩成碎块……走吧,我的爱人!”

当尤拉跨过窗台跳到地上时,他最后一次看到了这张亲爱的脸庞,它在玻璃窗后闪了一下,随后窗帘拉上了。他这才第一次想到,说实在的,他无处可去。但是,他丝毫也不难过,因为他的心灵深处唱起了美好的歌,他反正是睡不着的。

后半夜的时间他是在城里游荡着渡过的。

我们可以在映着秋夜的满天星辰、寒气逼人的湖边看见他。地平线上开始发白时,他在月台上徘徊,注视着寻道工从容不迫的动作,他们手提信号灯在各列车之间走着拉着煞夜的、有点湿润的嗓音交谈着。

他走进小卖部,要了一杯茶。他满意地喝了茶,用专注的兴奋心情瞧着眼前的一切,然而周围的一切他什么也没看进去,什么也没听进去。

后来,他坐在工厂附近小公园的椅子上,满心希望能见到上班去的舒拉。

他看见了她。

他完全像孩子似地跳过一片片水洼,隔着小栅栏挥着手,在入口处赶上了舒拉。

她停了下来,满面春风,那目光和笑意使周围的一切增添了光彩。

“我忘了告诉你……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商量好!”尤拉说。“我想今天就宣布我们的决定。办这个事,看来,得两人一块儿去吧?”

“是的,好像是这样,”舒拉说。“我去打听打听……四点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他们分手了。

尤拉往编辑部走去。现在,要向全世界宣布自己得到幸福了的心情支配了他的一切行动。他想见见列乌托夫。他在编辑部门口等到了他。

“一切都解决了!”他用这句话代替了向对方的问好,同时把手伸给了萨沙。

列乌托夫皱着眉,微笑着,瞧着他。

“一切都解决了!”尤拉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列乌托夫说。“我可不是昨天你想象中的那种渺小的人……你去过舒拉那里,你们要结婚了。”

尤拉默不作声,点了点头。他们互相拥抱了。

“我可不是那种渺小的人,”萨沙伤心地重复了一遍,挣脱了尤拉的拥抱。“那好吧,祝你幸福!有空,请来玩玩!”

他走进了编辑部。

尤拉继续往前走。

现在他沿着阿尼金娜房前那条路走着。他还未最后决定,是到她那里去,还是放弃这个出出气的机会。但是命中注定他们还要见面。

当尤拉走近了阿尼金娜房子时,她手提着垃圾桶走了出来。她佯装没有看见尤拉,把桶里的所有脏物都倒到离别人家栅栏最近的地方。

尤拉没有叫她,或同她攀谈。他捕捉到了她那审视的、疯狂的、奴性十足的目光,他开朗地笑了,然后用手指指着威胁她,以示意对手,战斗开始了。

(全剧终)

注释:

注1:珀涅罗珀为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她是奥德修斯忠实的妻子,丈夫远征特洛伊时,一直守在宫内,拒绝了无数求婚者,终于等到丈夫归来。——译者

注2:《红与黑》中的人物。——译者

注3:英语:你会说英语吗?——译者

注4:英语:是的,会一点儿!——译者

注5:法语“白兰地”、“鱼子酱”的读音。——译者

注6:英语I am very glad to see you,My friend(我见到你很高兴,我的朋友)的读音。——译者

注7:俄语Очень рад(很高兴)的读音。——译者

注8:巴黎的一个区,青年画家群集于此。——译者

注9:巴黎的一座教堂。——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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