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少女谷溪因没有户口即将失业，她一边继续寻找着社会关系来办理身份，同时又要尝试着接纳哥哥谷亮的新女友庆长。冬日来临，谷溪，谷亮，庆长的关系随着气温的骤降变得危险且暧昧。而此刻另外一种危险正在悄然生长，一具海上浮尸，一盘神秘磁带，让谷溪在青春与成人的世界边缘反复游走。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一切……

《日光之下》可能是今年院线最被忽视的一部艺术电影。这部曾在去年平遥国际电影节获得最佳导演大奖，并在上海电影节、亚洲电影大奖、鹿特丹电影和香港国际电影节多个新人奖参赛的佳作，上映六天，票房未破50万，排片只有0.3%，急需被影迷发现和拯救。

电影的故事开始于一场身份危机，少女谷溪因为没有上户口而即将失业，她不得不四处找关系，想要保住自己的工作。与此同时，和她相依为命的哥哥谷亮与码头老板的女儿庆长关系打的火热，这也让从小就爱慕各个的古溪吃醋不已。与此同时，由于石油在近海泄露，东北小镇进入了漫长的禁渔期。而一条船上渔民的尸体，则将一切带向了黑暗又未知的领域……

导演梁鸣，1984年出生于黑龙江伊春，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表演系。在成为导演前，是一位和娄烨合作密切的实力派演员，曾参演过娄烨的《春风沉醉的夜晚》和《花》。虽然在《春晚》中梁鸣饰演的角色在成片中全部被剪，但和娄烨的这一次合作，也打开了其对电影的认知，在之后的《浮城谜事》里已开始担任娄烨的副导演。他的导演处女作《日光之下》也和娄烨的作品颇有些相似之处。

三角是最稳定的关系，也是新浪潮的浪漫之源。很多影迷都已发现，沉迷于新浪潮电影的娄烨，热爱在片中使用《祖与占》、《女人就是女人》和《法外之徒》式的三角恋关系，而师承娄烨的梁鸣，也间接继承了娄烨在美学上的喜好，不过相较于娄烨的浪漫式三角恋，梁鸣的三角恋其实更接近于贝托鲁奇的《戏梦巴黎》，加入了一层兄妹关系后，成了一场兼具禁断与自我救赎的不伦之恋。

梁鸣的电影，在宣传时就打着“雪国禁恋”的旗号，也很好的概括了电影的风格。在东北半封闭的广阔空间中，视野和构图几乎总是开阔的，感受不到任何边际，但人物的内心却是迷茫与封闭的，在这样的环境下，更显得无所适从。三个人在树林中漫步，登高远眺，一片雪景，是只属于这部电影的三角浪漫。有《春风纯粹的夜晚》的浪漫神韵，又有李沧东《燃烧》的无奈凄美，本片的迷影属性，暴露无遗。三位主演吕星辰、吴晓亮和王佳佳则都给出了极其自然又抓人的演出，展现了梁鸣作为演员导演的优势。

在娄烨和新浪潮之外，《日光之下》的另一个灵感来源，最有可能是黑色电影杰作《吉尔达》。正如《吉尔达》一样，梁鸣选择了在一个三角恋的爱情故事之下，塞入大量黑色元素，犯罪、腐败、利益多方牵扯，黑暗的血液流淌在雪白的城市之下。正如大多数的黑色电影（如波兰斯基的《唐人街》，观众永远比侦探知晓的更少）一样，角色和观众永远不能看到整个故事的全貌，一切邪恶和欲望都在暗中生根。主角谷溪在无意间撞见了一场阴谋，但他无法探究自己在阴谋中所扮演的角色，只能听之任之，任由其改变自己的生活。谷溪和“吉尔达”一样，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却永远无力获得。

虽然《日光之下》可以被视作一部当代黑色电影，但和大多数黑色电影总是以男性视角展开不同，本片的视角则完全跟随少女谷溪。谷溪所知即是观众所知，没有人知道更多的信息，视角也绝不会跳出女主角之外，不开任何上帝视角。一个少女站在复杂的社会中，面对更加复杂的亲情和爱情，大多数时候观众都会因为信息不足而产生迷茫感。不知道哥哥谷亮与女孩庆长是否仅仅是玩玩；不知道身边的同事到底在做什么；不知道老板有什么打算；更不知道整个城市，甚至整个世界，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变化。一切都在暗处，只有少女的小小情愫是明确的，我们能明确感受到的只是属于一个女孩的青春悸动。

片中多次出现的磁带，不仅是推进犯罪副线的重要证据，更是谷溪观察外界的方式。她无法用正常的方式和任何人建立真正的情感联系，只能通过录音，和反复播放过往的片段，寻找自己在回忆中的位置。而越来越凌乱的磁带磁条，则是谷溪内心情感最直观外化。

电影甚至带领观众，在毫无征兆下，进入谷溪的梦境，在梦境中，她告发了哥哥，哥哥也跟着女友离她而去，这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给予观众的也是突如其来的断裂感和情绪冲击。

戏剧冲突集中爆发的一场，来自哥哥谷亮的生日派对。在这场几乎可以和《吉尔达》中舞厅戏一一对照的派对戏中，古溪带着十足的醋意和挑逗与男人跳舞，哥哥谷亮坐立不安。在为哥哥朗诵了一段几斤露骨的小说片段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谷溪对哥哥的爱意，而哥哥的回应则是愤怒和驱赶。这也是两人关系从最初的纯洁，走向了之后的欲望和暧昧，最终不可调和。

片名“日光之下”出自《圣经》中，“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讲述的是日升日落，人们总是在重复着过往的事，犯着相同的错误。所有事在很久以前就有了。以前的事，无人记念；将来的事，后来的人也不追忆。梁鸣在采访中说谷溪和谷亮就像“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被外界诱惑，放弃了单纯简单，最终互相毁灭。夏娃诞生于亚当的肋骨，本身就有着兄妹的隐喻，人类最初的错误，也依然在这对兄妹间重复。

在电影后半段，现实逐渐赶上了虚幻的浪漫，在三人微妙的平衡崩塌后，外界的不稳定也逐渐侵入谷溪的生活。老板被工友举报后被抓，隐藏了另一段更加邪恶的三角关系，这一切在谷溪的眼皮底下，但她从未直觉。而随着谷亮也被警察带走，谷溪的生活也最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但这样的结尾，并非是无助，而更是一次觉醒。

全片最后一场，自己拔下智齿的谷溪，暗示着内在的心结已经解开，满嘴是血的她，慢慢吃着一个苹果。毕赣说“人在悲伤的时候，会吃掉一整颗苹果”，而《日光之下》中的苹果则并不仅仅代表悲伤，更带有月经初潮式血的成长，像是夏娃一口口吃掉自己的欲望之源。从此之后，她终于可以一人面对这个世界。从一个计划生育历史所遗留的黑户，到如今孑然一人，却更独立的女性个体。最终，她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原载于 虹膜）